建安二十一年的许都,铜雀台的飞檐镀着初冬的暖阳。曹操身着十二章纹的王袍,坐在新建的魏王宫太极殿上,望着阶下俯首的百官,腰间的玉带钩反射出冷光——那是汉献帝亲赐的“魏王”印绶,金镶玉嵌,却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
“议立世子之事,诸位有何高见?”曹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老态的沙哑,却依旧威严。
殿下的文官武将瞬间分成两派。以荀彧、崔琰为首的世家大臣,袍角扫过金砖地面,齐齐躬身:“五官中郎将曹丕,年长稳重,可立为世子。”另一侧,杨修、丁仪等近臣则高声附和:“临淄侯曹植,才高八斗,仁德布于天下,当为世子!”
曹操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在阶下两个儿子的身影上逡巡。曹丕穿着绯色朝服,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却藏在垂下的眼帘里,像只蓄势待发的孤狼;曹植则披着素色锦袍,手里还攥着卷诗稿,眉宇间带着未脱的书卷气,仿佛这场争论与他无关。
“文若以为,丕儿可立?”曹操看向荀彧。这位跟随他二十余年的谋士,鬓角已染霜,却依旧风骨凛然。
荀彧拱手道:“自古立嗣,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五官中郎将治理邺城三年,赋税倍增,流民归附,可见其能。临淄侯虽有才,却嗜酒放诞,恐难承大统。”
话音未落,丁仪已按捺不住,出列道:“魏王此言差矣!治国靠仁德,非靠严苛。临淄侯在东阿赈灾时,亲为百姓煮粥,深得民心,此乃仁德之兆!”
“丁侍中怕是忘了,”曹丕的属官陈群冷笑,“临淄侯去年醉酒,擅闯司马门,惊扰宗庙,按律当斩,若非魏王赦免,早已身首异处。如此放纵,何谈仁德?”
大殿里顿时吵成一团,支持曹丕的大臣列举他“整肃吏治”“练兵屯田”的功绩,拥护曹植的则吟诵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诗句,唾沫星子溅在金砖上,竟比朝会的礼仪更鲜活。
曹操忽然拍了拍案几,玉圭与青铜案碰撞的脆响让大殿瞬间安静。他望着曹植:“子建,你自己说,想不想当这个世子?”
曹植抬起头,酒红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泛着光:“儿臣只想作诗,不想争位。”他顿了顿,忽然朗声道,“若父王需要,儿臣愿带兵征战;若父王不需,儿臣愿归隐东阿,种菊酿酒。”
这番话让曹操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却也让荀彧等人暗暗摇头——乱世之中,哪有只作诗就能安稳的道理?
退朝后,曹丕的府邸里,陈群正捧着一卷竹简,上面是曹植近三年的“过失录”:擅闯司马门、醉酒误军、辱骂督邮……条条都记在案。
“公子,”陈群将竹简递上,“有这些在,临淄侯绝无胜算。”
曹丕却没看竹简,只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杨修在父王身边,日日为子建美言,这些东西,未必有用。”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父王近日要考校我二人政务,你可有对策?”
陈群凑近道:“可请贾诩先生指点。贾先生深通帝王心术,定能帮公子过关。”
与此同时,曹植的府邸里,杨修正挥毫泼墨,为他草拟应对曹操考校的策论。“临淄侯,”杨修放下笔,指着“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八个字,“魏王最忌奢靡,此策定能合他心意。”
曹植却皱起眉:“百姓虽苦,可北方未平,军费不可减。此策虽善,却不切实际。”
“侯爷糊涂!”杨修急道,“魏王要的是态度,不是实操!你只需表现出仁德之心,胜过五官中郎将的严苛即可!”
曹植望着案上的策论,忽然将它推到一边:“我不作假。要写,就写真正能救百姓的法子。”
三日后,曹操在铜雀台设考,让曹丕、曹植各写一篇《论平吴蜀策》。曹丕的策论由陈群、司马懿润色,字字珠玑,从粮草调度到兵力部署,条理分明,最后落在“先平蜀,后伐吴”的总纲上,透着老成持重。
轮到曹植时,他却捧着卷空白竹简上前:“儿臣以为,吴蜀虽为敌,却唇齿相依。若强伐,必遭联手抵抗。不如休养生息,轻赋税,重农桑,待国力强盛,吴蜀自会归附。”
曹操盯着他:“若吴蜀不肯归附呢?”
“那便伐之。”曹植的声音忽然提高,“但需师出有名,不可滥杀百姓。昔日武王伐纣,靠的是民心,非靠兵力。”
殿上一片哗然。丁仪暗暗叫好,荀彧却摇头——这等书生之见,怎堪当国?
曹操却没表态,只让两人退下。当晚,他屏退左右,独召贾诩。
“文和,你看丕儿与子建,谁可立?”曹操的声音带着疲惫,这些日子的争论,已让他心力交瘁。
贾诩垂着眼帘,半晌才道:“魏王忘了袁绍、刘表之事?”
曹操猛地一震。袁绍废长立幼,导致诸子相残;刘表偏爱刘琮,最终丢了荆州。这两个鲜活的例子,像两记重锤敲在他心上。
“文和之言,点醒老夫了。”曹操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笑道,“明日早朝,便立丕儿为世子。”
建安二十二年春,魏王宫的诏书上,“立五官中郎将曹丕为魏王世子”的字样,用朱砂写得格外醒目。曹丕接诏时,双手微微颤抖,却依旧保持着沉稳的姿态,对曹操三拜九叩,礼数周全。
曹植站在人群里,手里的酒壶不知何时空了,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望着兄长接受百官朝拜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醉酒后写的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争论虽息,暗流却未止。曹丕被立为世子后,以“结党营私”为由,将丁仪下狱,杨修则被派往汉中,远离许都。曹植被改封安乡侯,逐出邺城,前往封地时,身边只带了两个老仆和一车诗稿。
荀彧望着日渐肃杀的朝堂,忽然觉得铜雀台的暖阳也带着寒意。他想起年轻时与曹操“匡扶汉室”的约定,再看看如今的魏王宫,终是叹了口气,称病辞官。
曹操望着荀彧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知道,这位老臣是在怨他,可乱世之中,不进则退,若不立个强有力的继承人,他辛苦打下的江山,迟早会分崩离析。
立嗣之争的余波,像投入许都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到曹魏的每一寸土地。邺城的官吏们见曹丕得势,纷纷改投其门下;汉中的将士听闻杨修被贬,暗自庆幸少了个指手画脚的文官;连远在合肥的张辽,也特意送来贺礼,表忠心于新世子。
只有曹植,在前往安乡的路上,依旧日日饮酒作诗。路过洛水时,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写下《洛神赋》,笔下的宓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怅惘——那或许是他对逝去的世子之位的怀念,或许是对兄弟相疑的无奈,又或许,只是一个文人在乱世中的自我放逐。
建安二十四年,关羽北伐,围樊城,水淹七军,威震华夏。曹操召集群臣议事,曹丕以世子身份主持会议,条理清晰地分派任务:令徐晃率军驰援,派使者联合孙权偷袭荆州,命张辽从合肥出兵牵制。曹操坐在一旁,看着儿子从容调度的模样,忽然觉得贾诩的话没错——稳重,才是乱世里最珍贵的品质。
而此时的曹植,正在安乡的茅屋里,听着窗外的风雨,写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诗句。他知道,兄长在许都运筹帷幄,而他,只能用笔墨记录这乱世的苦难。
立嗣之争,终以曹丕的胜利告终。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较量,却比任何一场战役都更关乎曹魏的未来。当曹丕的身影出现在魏王宫的太极殿上,接受万国朝贺时,没有人再想起那个在洛水边吟诵《洛神赋》的诗人。
只有铜雀台的风,还记得建安二十一年的那场争论。风穿过飞檐,带着曹植的诗声,带着荀彧的叹息,带着曹操的犹豫,在历史的长廊里回荡,诉说着权力与亲情的永恒博弈——自古帝王家,从来没有容易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