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元年秋,成都的暑气还未散尽,汉昭烈帝刘备的御座前,却已寒意彻骨。
张飞的怒吼像惊雷般炸响在太极殿上,震得梁柱间的蛛网簌簌飘落。他一身皂色锦袍被泪水浸透,胡须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踉跄着扑到阶下,重重跪倒:“陛下!您如今龙袍加身,难道忘了涿郡桃园的誓言?二哥死在孙权小儿手里,首级还被送去许都!您若不为他报仇,我张翼德便一头撞死在这殿上!”
刘备坐在龙椅上,玄色帝袍的袖口垂落,遮住了他攥得发白的指节。御案上的《出师表》还摊开着,诸葛亮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写满了“联吴抗魏”的谏言,可此刻在他眼里,却都成了模糊的墨迹。
“三弟……”刘备的声音沙哑,喉结滚动着,“朕何曾忘记云长?只是曹丕篡汉,国贼未除,若先伐吴,恐陷两面受敌之境……”
“屁话!”张飞猛地抬头,丹凤眼瞪得滚圆,鬓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曹丕篡汉,自有天下共击之!可二哥的仇,只有咱们兄弟能报!想当年虎牢关前,二哥温酒斩华雄;长坂坡上,我据水断桥吓退曹兵——咱们兄弟同生共死,如今他身首异处,您却要顾全这狗屁江山?”
他说着,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狰狞的刀疤:“这疤是当年为救陛下挨的!二哥脖子上的疤,谁来替他讨还?”
殿内的文臣武将皆垂首不语。赵云出列,白袍在昏暗的殿内格外醒目:“陛下,翼德将军,孙权虽杀云长,然曹魏才是国贼。若我军伐吴,曹丕必乘虚而入,届时国本动摇……”
“子龙休要多言!”张飞霍然站起,丈八蛇矛不知何时被他扛在肩上,枪尖直指赵云,“你若再拦,便是与我为敌!”
刘备忽然拍案而起,龙椅的扶手被他拍得闷响。他看向诸葛亮,这位辅佐他从新野到成都的军师,此刻正摇着羽扇,眉头紧锁:“丞相还有何言?”
诸葛亮放下羽扇,躬身道:“陛下,臣请遣一使往东吴,许以重利,令其交出范强、张达二将,并归还荆州。若孙权不从,再伐不迟。”
“不必了!”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闪过,御案的一角“当啷”落地,木屑飞溅。“朕意已决!三日之后,兵发秭归,不灭东吴,誓不还朝!”
剑刃上的冷光映在他脸上,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格外刺眼。张飞见状,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圣明!臣愿为先锋,踏平建业!”
诸葛亮望着那截断案,羽扇的扇骨几乎被捏断。他知道,这位与他相识二十载的君主,一旦被义气点燃,十头牛也拉不回——就像当年在当阳,明知不敌曹操,也要带着百姓缓缓南行。
三日后,成都的校场上,旌旗蔽日。刘备亲披铠甲,登上点将台,望着台下五万蜀军。这些士兵里,有跟着他从河北转战而来的老兵,也有西川新募的健儿,此刻都举着“汉”字大旗,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将士们!”刘备的声音透过传令兵的呼喊传遍全军,“孙权背盟,袭我荆州,杀我二弟!今日,朕与你们同赴疆场,为云长报仇,为大汉雪恨!”
“报仇!雪恨!”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里,张飞的吼声最为响亮。他骑着乌骓马,手持丈八蛇矛,身后的先锋营皆是燕赵健儿,黑旗上绣着的“张”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诸葛亮站在台侧,看着刘备将象征兵权的黄钺授给张飞,忽然低声对马谡道:“速遣马良前往武陵,联结五溪蛮夷,令其袭扰吴军后方。再传信给赵云,让他率后军缓缓跟进,务必保护粮道。”
马谡领命而去时,正撞见赵云牵着白马,立于军阵边缘。这位浑身是胆的将军,因劝谏伐吴被刘备留在后军,此刻望着出征的队伍,眼中满是忧虑。
蜀军的战船沿着长江东下,帆影连绵数十里。刘备站在主舰的甲板上,望着两岸的峭壁,忽然想起建安十三年,他与关羽、张飞在江夏屯兵,那时诸葛亮刚出使东吴回来,说“孙刘联合,可破曹操”。如今物是人非,江风里仿佛还飘着赤壁的硝烟。
“陛下,”侍中马良捧着地图赶来,“前军已过永安,距秭归不足百里。探马来报,孙权命陆逊为大都督,率五万吴军扼守夷陵。”
刘备接过地图,手指重重点在夷陵的位置:“陆逊?不过一介书生,也敢挡朕的兵锋?”他对传令兵道,“令张飞、吴班率前军,直取猇亭!”
张飞在猇亭接到命令时,正怒斩了两个迟到的偏将。他将血淋淋的首级挂在营门,对部将道:“吴狗若不投降,这便是下场!”当晚,他亲率五千精兵,夜袭吴军先锋营,杀得吴军丢盔弃甲,退守夷陵城。
捷报传到刘备军中,蜀军士气大振。刘备下令全军加速前进,在夷陵城外连营四十里,营帐从江岸一直排到山林,远远望去,像一条蜿蜒的长龙。
消息传到建业,孙权正对着地图发愁。张昭垂首道:“陆逊虽年轻,然深谙兵法。主公只需信他,勿要掣肘。”孙权望着案上的青铜爵,忽然想起当年赤壁之战,周瑜也是以书生之身,火烧曹军连环船。
“传朕旨意,”孙权提笔写下手令,“擢升陆逊为辅国将军,假节钺,诸将皆听其调遣,违令者斩。”
夷陵城内,陆逊站在城楼上,望着蜀军的连营。副将韩当忍不住道:“大都督,蜀军锐气正盛,何不趁其立足未稳,出城一战?”
陆逊摇头,手指着蜀军的营帐:“你看他们依山傍水而营,看似稳固,实则分散。若用火攻,一营起火,全军皆乱。”他转身对传令兵道,“令各营坚守不出,违令者斩。”
蜀军在城下叫骂了半月,吴军始终闭门不出。张飞急得每日在阵前横矛大骂,嗓子都喊哑了,却只换来城楼上吴军的冷眼。刘备在主营里也渐生焦躁,他派马良回成都报信,信中写道:“陆逊小儿,缩头不出,朕当亲率大军,踏平此城。”
诸葛亮接到信时,正在府中观星。他看着马良带回的连营图,忽然眼前一黑,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糊涂!如此连营,若遭火攻,何以自救?”他连夜写下奏疏,快马送往夷陵,劝刘备移营到平川地带。
可不等奏疏送到,夷陵的夜空已被火光染红。章武二年闰六月,陆逊趁东南风大作,命吴军各营同时举火,顺着山势烧向蜀军连营。
张飞在营中忽闻喊杀声,冲出帐外时,只见火光已舔上营帐。他怒吼着挺矛杀敌,却被吴军的火箭射中左臂。亲兵簇拥着他突围,可火势越来越大,蜀军的营帐像多米诺骨牌般接连起火,士兵们争相奔逃,自相践踏。
“陛下在哪?”张飞嘶吼着,杀开一条血路,却见刘备的主营方向火光最盛。他疯了般冲过去,忽然一箭射穿他的肋下,回头看时,竟是降吴的原荆州部将傅士仁。
“叛徒!”张飞的吼声里带着血沫,他奋力将蛇矛掷出,傅士仁惨叫着倒下,可更多的吴兵已围了上来。这位纵横半生的猛将,最终力竭战死,尸体被烈火吞没时,手中还攥着半块桃园结义时的玉佩。
刘备在亲兵的护卫下冲出火海,回望身后的连营,四十里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江面。他想起关羽在麦城的最后一战,想起张飞在阆中的怒吼,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胸前的铠甲上。
“陛下!”赵云率后军赶到,见此惨状,目眦欲裂。他护住刘备,杀开一条血路,往白帝城方向撤退。吴军在身后紧追不舍,蜀军尸横遍野,长江的水都被染红了。
抵达白帝城时,刘备身边只剩不到千人。他躺在永安宫的病榻上,望着窗外的秋雨,忽然对赵云道:“子龙,朕错了……若听丞相之言,何至于此?”
赵云握着他的手,泪水潸然而下:“陛下保重龙体,来日再图恢复。”
刘备摇头,咳嗽着道:“朕不行了……速召丞相来白帝城,朕要托孤。”
章武二年冬,诸葛亮从成都赶到永安宫。病榻上的刘备已形销骨立,见他进来,挣扎着握住他的手:“孔明……朕将刘禅托给你。若他可辅,辅之;若不可辅,你可自立为成都之主。”
诸葛亮跪倒在地,泪如泉涌:“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刘备望着帐顶的龙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当年桃园结义,誓同生死……如今云长、翼德皆去,朕也该……去了……”
话音未落,双眼缓缓闭上。这位一生逐鹿的英雄,最终没能完成兴复汉室的夙愿,带着对兄弟的愧疚,长眠在这白帝城的风雨里。
永安宫的钟声响了,传遍白帝城的街巷。百姓们听闻皇帝驾崩,纷纷焚香跪拜。长江的水依旧东流,只是这一次,带走的不仅是蜀军的残兵败将,还有一个时代的义气与悲歌。
消息传到建业,孙权望着夷陵送来的捷报,忽然叹了口气:“刘玄德,你终究还是输了。”他命人厚葬张飞的尸骨,又遣使前往白帝城,愿与蜀汉重修旧好——他知道,曹丕在北方正等着坐收渔利,江东的安稳,从来都系于蜀魏之间的平衡。
而在成都,八岁的刘禅登基,改元建兴。诸葛亮站在太极殿上,望着那稚嫩的新帝,又看向北方的魏土,东方的吴境,羽扇轻摇,眼中闪过坚定的光。他知道,接下来的路,要由他一人背负——既要完成先帝的遗愿,也要守住这风雨飘摇的蜀汉。
白帝城的秋雨中,永安宫的烛火渐渐熄灭。刘备的灵柩将被运回成都,葬在惠陵。送葬的队伍里,有白发苍苍的老兵,有捧着《出师表》的文臣,他们走在泥泞的路上,脚步声沉重,像在为一个逝去的时代,敲打着最后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