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二年春,长江南岸的猇亭已被蜀军的旌旗覆盖。刘备的御营扎在马鞍山南麓,中军帐外的“汉”字大纛足有三丈高,风过时猎猎作响,连江水都似被这股气势逼得放缓了流速。
“报——”斥候骑着快马穿过联营,在帐前翻身滚落,甲胄上还沾着江雾的湿冷,“启禀陛下,东吴遣使求见,已在营外候着!”
刘备正摩挲着案上的青铜虎符,闻言冷笑一声,将虎符重重拍在案上:“孙权这时候想起求和了?带他进来。”帐内的将官们皆按剑而立,黄忠拄着大刀的手青筋暴起——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将,本在成都养老,听闻伐吴,连夜披甲赶来,此刻鬓角的白发都在微微颤抖。
吴使是诸葛瑾,他穿着素色锦袍,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木匣的亲卫,见了刘备,忙躬身行礼:“臣诸葛瑾,奉吴侯之命,特来向陛下请罪。”他话音刚落,就被刘备的怒喝打断:“罪?孙权袭我荆州,杀我二弟,害我三弟,这罪用什么偿?”
诸葛瑾定了定神,示意亲卫打开木匣。左边匣中是张飞的首级,虽经防腐处理,那怒目圆睁的模样仍如生前;右边匣中跪着两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正是范疆、张达。“吴侯已将此二贼擒获,献于陛下。至于云长将军之事,实是吕蒙擅自行事,如今吕蒙已暴病而亡,也算天谴。”
刘备的目光落在张飞首级上,双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帐内死一般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忽然,他一脚踹翻案几,案上的兵书散落一地:“吕蒙死了?孙权就脱得了干系?当年赤壁鏖战,若不是朕出兵相助,他孙权早成了曹操的阶下囚!如今背盟弃义,还敢提‘请罪’二字?”
诸葛瑾额头冒汗,仍强作镇定:“陛下息怒。吴侯愿归还荆州三郡,岁岁纳贡,再以太子为质,只求两国重归于好,共抗曹魏。”他抬眼偷瞥,见刘备眼中的杀意未有半分消减,心渐渐沉了下去。
“不必多言!”刘备猛地站起,龙袍的下摆扫过散落的竹简,“范疆、张达,拖出去凌迟处死,祭奠三弟英灵!”范疆、张达的哀嚎刚起,就被刀斧手堵住嘴拖了出去。刘备又看向张飞的首级,声音陡然嘶哑:“三弟,二哥的仇,大哥这就为你们一起报!”
黄忠出列道:“陛下,可将翼德将军首级以王侯礼殓葬,再议伐吴之事。”刘备颔首,命人取来金丝楠木棺,亲自为张飞整理发髻。当棺盖合上的刹那,他忽然拔剑指向诸葛瑾:“回去告诉孙权,洗干净脖子等着!朕不踏平建业,誓不还师!”
诸葛瑾抱头鼠窜般逃出蜀营时,蜀军的喊杀声正从四面八方涌起。那些刚从武陵赶来的五溪蛮兵,赤裸着上身,脸上涂着朱砂,正围着吴使的车马投掷石块,嘴里喊着听不懂的方言,却字字透着嗜血的凶戾。
消息传回建业,孙权正在内殿对着地图发呆。案上的青瓷碗里,新沏的雨前龙井还冒着热气,他却一口未动。张昭捧着诸葛瑾的回报,老泪纵横:“主公,刘备铁了心要灭吴,不如……不如再割三郡,送些金帛,暂且稳住他?”
“割到何时是头?”孙权猛地将茶碗摔在地上,碎片溅到龙靴上,“当年借荆州,说好取了西川就还,结果呢?如今他杀我使者,辱我君臣,再退,江东就要改姓刘了!”他转向阶下的陆逊,“伯言,夷陵防线,朕就交给你了。”
陆逊躬身领命,玄色官袍的下摆几乎扫到地面:“臣请主公允准三事:一,撤换前线所有宗室将领;二,调拨三万解烦营归臣调度;三,若军中有人违令,臣可先斩后奏。”
孙权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解下腰间的鱼袋掷过去:“拿去!剑履上殿,如朕亲临!”
猇亭的蜀军联营已绵延至七十里。刘备见吴军龟缩不出,索性命人沿山伐木,在密林间筑起四百余座营寨,连营成阵。他每日登高远望,见陆逊的营垒像块顽石嵌在夷陵道上,不由得愈发焦躁。
“陛下,”马良捧着绘制的营垒图赶来,鬓角沾着林间的露水,“丞相从成都发来急报,说连营于山林险地,恐遭火攻……”
“丞相过虑了!”刘备挥手打断他,指着远处的密林,“此处林木茂密,气候湿润,何来火攻?再说陆逊不过是黄口小儿,他懂什么兵法?”他转身对黄忠道,“汉升,明日你带五千精兵,去攻夷道城,朕倒要看看,孙权的骨头有多硬!”
黄忠领命而去,临行前回望那片连绵的营寨,忽然叹了口气——他想起建安二十四年定军山之战,那时的蜀军从不会在险地连营,可如今的陛下,眼里只剩下复仇的火焰。
夷道城的攻防战打了半月。黄忠虽勇,却架不住吴军的滚木礌石,几次攻城都损兵折将。刘备在猇亭听闻战报,气得将案上的酒爵摔碎:“一群废物!传朕旨意,全军向前推进,逼陆逊出战!”
蜀军联营因此又向前延伸了十里,直抵夷陵道入口。将士们在林间开道时,伐倒的草木就堆在营寨两侧,连日来的南风将这些枯枝吹得半干,谁也没留意,这些不起眼的柴草,正悄悄积攒着焚毁一切的力量。
闰六月的江南,忽然刮起了东南风。起初只是微风,卷着江边的水汽掠过营寨,到了午时,风势渐猛,吹得帐篷哗哗作响,连中军帐的幡旗都被扯得猎猎作响。
陆逊站在夷陵城头,望着对岸蜀军的联营,忽然对身边的朱然道:“今夜三更,按计划行事。”他从袖中取出令箭,“你带五千人,去江北岸的密林埋伏,见火起便擂鼓呐喊,装作援军,动摇蜀军军心。”又对韩当道:“你率船队顺流而下,在猇亭水域待命,截断蜀军退路。”
夜幕降临时,东南风已如狂涛。蜀军的哨兵缩在帐内避寒,谁也没发现,数十艘吴兵驾驶的小渔船,正借着夜色和风声,悄悄靠近蜀军的水寨。渔船上堆满了浸透桐油的柴草,船头的士兵都咬着竹签,眼神里闪着决绝的光。
三更梆子刚响,第一支火箭划破夜空,精准地射在蜀军水寨的帐篷上。干燥的帆布瞬间燃起火焰,东南风卷着火星,像无数条火蛇,窜向岸边的旱寨。
“着火了!”蜀军的惊呼刚起,第二支、第三支火箭已接踵而至。林间堆积的枯枝败叶被点燃,噼啪作响的燃烧声里,夹杂着士兵的惨叫和战马的嘶鸣。刘备的中军帐位于联营中段,此刻已被火光包围,帐外的亲卫们忙着扑火,却被蔓延的火势逼得连连后退。
“陛下!快走!”赵云提着龙胆枪杀到帐前,白袍已被烟火熏黑,枪尖上还滴着血,“吴兵从四面杀过来了!”
刘备踩着燃烧的木板冲出帐外,只见七十里联营已成一片火海。那些昨日还威风凛凛的“汉”字旗,此刻都在火焰中蜷曲、燃烧,像无数只垂死挣扎的火鸟。黄忠拄着大刀在乱军中厮杀,左臂中了一箭,仍怒吼着劈翻一个吴将,可转眼间就被涌上的吴兵淹没。
“汉升!”刘备撕心裂肺地呼喊,却被赵云死死拉住:“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云护着刘备,杀出一条血路,往马鞍山方向撤退。沿途到处是烧焦的尸体,有的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有的则抱着同伴,在火海中化为焦炭。
五溪蛮兵的营寨最先溃散。那些蛮兵虽勇,却最怕火攻,此刻都像没头苍蝇般乱撞,反而把蜀军的阵型冲得更乱。吴将潘璋带着一队精兵,专门追杀蜀军的将领,他挥舞着青龙偃月刀——那是关羽的遗物,此刻却成了斩落蜀军头颅的凶器。
天色微亮时,刘备终于爬上马鞍山。他回望山下,长江的水面泛着诡异的红光,那是无数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的颜色。七十里联营已烧成一片焦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烤肉的腥臭,连江水都仿佛被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陛下,吴军开始攻山了!”赵云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身上已添了数处伤口,白袍彻底被血染红,活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
刘备瘫坐在一块岩石上,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得像夜枭:“报应啊!报应!朕不听丞相之言,害死了多少将士!”他指着山下的吴兵,对赵云道:“子龙,你带着残兵往西撤,去白帝城驻守。朕就在这里,与弟兄们共存亡!”
“陛下糊涂!”赵云扑通跪倒,额头磕在岩石上,“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陛下若有不测,蜀汉怎么办?成都的太子怎么办?”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刘备的死志。他望着赵云身后的数百残兵,那些士兵脸上虽有惧色,却无一人后退,个个都握着武器,等着他的号令。他忽然想起建安五年,在徐州被曹操击溃,身边只剩关羽、张飞和几十名亲卫,那时他也曾绝望,却终究挺了过来。
“走!”刘备猛地站起,腰间的佩剑因用力而拔出半寸,“朕去白帝城,朕要在这里等着,等着诸葛亮带援兵来,等着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赵云搀扶着刘备,往山下突围。马鞍山的小径上,蜀军的尸体叠了三层,有的吴兵踩着尸体往上攻,被滚落的巨石砸得粉身碎骨。当他们终于冲出重围时,身后的马鞍山已被吴军占领,山顶的“汉”字旗被吴兵砍倒,换上了“吴”字大旗,在风中得意地飘扬。
抵达白帝城时,刘备带来的残兵不足百人。他住进永安宫的当夜,就发起了高烧。梦里全是火光,关羽在麦城向他呼救,张飞在火海中向他伸手,还有那些在猇亭死去的将士,个个都睁着眼睛,无声地控诉。
“水……水……”刘备挣扎着呼喊,侍寝的太监忙端来汤药,却被他一把打翻:“朕不要药!朕要报仇!”
赵云守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呓语,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望着窗外的白帝城,这座扼守三峡的孤城,此刻像一口巨大的棺材,不仅困住了刘备的身体,也困住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枭雄最后的骄傲。
消息传到夷陵,陆逊正在清点战果。帐内堆着缴获的蜀军旗帜、甲胄和粮草,传令兵正大声报着数字:“斩将二十四员,杀敌四万余,缴获战马三千匹,粮草五十万石……”
陆逊却盯着地图上的白帝城,眉头紧锁。朱然进帐道:“大都督,乘胜追击,定能活捉刘备!”
“不可。”陆逊摇头,“曹丕在江北集结了十万大军,名为助战,实则想趁我军疲惫,一举夺取荆州。若我们追得太急,必遭夹击。”他提笔写下奏章,“传令各营,退守夷陵,谨守疆界。”
当陆逊的奏章送到建业时,孙权正在太庙祭祀。他望着太祖孙坚的牌位,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大哥,二哥,我们守住江东了。”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竟有了几分苍老的模样。
永安宫的秋意越来越浓。刘备的病时好时坏,清醒时就对着地图发呆,糊涂时就喊着关羽、张飞的名字。诸葛亮从成都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帝,蜷缩在病榻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痰音。
“陛下……”诸葛亮跪倒在榻前,泪水模糊了视线。
刘备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忽然有了光。他挣扎着抓住诸葛亮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却握得异常用力:“孔明……朕错了……朕不该不听你的……”
“陛下保重龙体,”诸葛亮哽咽道,“臣已调李严率两万人马驻守白帝城,吴兵不敢再来了。”
刘备摇摇头,喘了口气:“朕的时日……不多了……阿斗年幼,蜀汉的江山……就交给你了……”他望着帐顶的龙纹,忽然想起桃园结义时的桃花,想起赤壁之战的火光,想起成都登基时的礼乐,那些画面像走马灯般闪过,最终定格在猇亭的火海。
“若有来生……”刘备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渐渐松开,“朕……还做……织席贩履……之人……”
殿外的秋风卷起落叶,拍打在窗棂上,像谁在轻轻叩门。永安宫的烛火摇曳了几下,终究没能抵挡住黎明前的寒意,缓缓熄灭了。
那一年,长江的水比往年更急,仿佛要把这场火烧连营的惨剧,连同那个被义气裹挟的帝王,一起卷进历史的漩涡里。而白帝城的城楼上,赵云依旧披着白袍,望着东方的江面,枪尖上的寒光,映着一个王朝风雨飘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