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三年夏,泸水西岸的蜀军营寨正弥漫着新麦的香气。诸葛亮坐在中军帐里,看着案上孟优送来的降书,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降书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却异常鲜亮,显然是仓促写就的。
“丞相,”马谡捧着刚截获的密信走进来,信纸边缘还沾着草叶,“这是从孟优亲卫身上搜出的,上面说今夜三更,孟获会率军劫寨,让孟优在营中放火为号。”
诸葛亮将降书推到案边,羽扇轻摇:“孟获倒是执着。既来之,则安之。传我将令,各营今夜熄掉主营灯火,只留巡营的火把;魏延率五千人埋伏在左营,赵云率五千人埋伏在右营,见火光起,立刻合围。”他顿了顿,看向帐外,“再备十坛最好的蜀酒,我要亲自招待孟优将军。”
黄昏时分,孟优带着三百“降兵”来到蜀营。这些人身穿破烂皮甲,手里提着装满“贡品”的藤筐,眼神却在偷偷打量营寨的布局。诸葛亮笑着迎出帐外,拉着孟优的手往中军帐走:“贤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已备下薄酒,咱们不醉不归。”
中军帐里早已摆开宴席,烤得金黄的麂子肉冒着油花,坛装的蜀酒刚开封,醇香就弥漫了整个帐篷。孟优本想假意应酬,却被诸葛亮的热情灌得晕头转向,连身边的亲卫何时被换成蜀军士兵都没察觉。到了二更天,三百降兵已尽数醉倒,横七竖八地躺在帐外的空地上,腰间的短刀早被搜走。
孟优趴在案上,嘴里还在嘟囔:“等我兄长来了……定要……踏平蜀营……”诸葛亮命人将他抬到偏帐休息,自己则登上望楼,望着泸水东岸的方向。夜色浓稠如墨,只有江风吹过幡旗的猎猎声,衬得营地格外寂静。
三更梆子刚响,东岸忽然亮起一串火把,像一条游动的火龙。孟获骑着白象,手持铁蒺藜骨朵,带着两万蛮兵呐喊着冲过泸水浮桥。他望着蜀营漆黑的帐篷,心中狂喜——诸葛亮果然中计了!
“儿郎们,杀进蜀营,斩诸葛亮首级者,赏牛羊千头!”孟获的吼声震得水面都在发颤。蛮兵们举着弯刀,踩着浮桥的木板,眼看就要冲进营门,忽然听到营内响起一声炮响。
刹那间,蜀营的火把同时亮起,左营冲出魏延的军队,右营杀出赵云的兵马,中军帐后还涌出一队弓箭手,箭雨如蝗般射向浮桥。孟获这才惊觉中计,可退路已被截断——浮桥在箭雨中断成数截,蛮兵们掉进泸水,惨叫声此起彼伏。
“冲出去!”孟获挥舞着骨朵,劈开迎面射来的火箭。他的白象受惊,疯狂地踩着身边的士兵,反而把阵型冲得更乱。赵云挺着龙胆枪杀到他面前,枪尖直指咽喉:“孟获,还不投降!”
孟获怒吼着掷出骨朵,趁赵云躲闪的瞬间,翻身跳上一匹无主战马,顺着江边的芦苇丛狂奔。身后的蛮兵越来越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勒住马,发现自己已孤身一人,身边只有茫茫江水和茂密的丛林。
“诸葛亮……”孟获捶打着马鞍,声音里带着血沫。两次被俘,两次被放,他原以为这是诸葛亮的软弱,此刻才明白,那是比刀枪更伤人的轻蔑。
正恍惚间,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孟获慌忙拔刀,却见来者是个面生的蜀将,骑着青骢马,手里提着个酒葫芦,不像来追杀的,反倒像个赶路的客商。
“这位壮士,可是迷路了?”那蜀将勒住马,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我是本地向导,知道条小路能回银坑洞,只是要穿过前面的盘蛇谷。”
孟获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甲胄陈旧,腰间的刀也锈迹斑斑,不像说谎的样子。此刻他已是惊弓之鸟,只想尽快回到老巢,便咬牙道:“若你敢骗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那蜀将正是马岱,奉诸葛亮之命前来“引路”。他笑着在前头带路,嘴里哼着南中小调,时不时指着路边的野花野草说些趣闻,渐渐打消了孟获的戒心。盘蛇谷里藤萝缠绕,阳光都难以穿透,孟获跟着马岱拐了十几个弯,忽然发现前面没了路,只有一面陡峭的石壁。
“你的路呢?”孟获猛地拔刀,却见马岱吹了声口哨,两侧的丛林里顿时涌出无数蜀军,个个手持钩镰枪,将他团团围住。
马岱收起笑容,拱手道:“孟获将军,丞相说你定不甘心,特意让我来请你回营做客。”
孟获这才知又中了计,他怒吼着冲向马岱,却被钩镰枪缠住马蹄,“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被蜀军牢牢按住。当他再次被押到诸葛亮面前时,头发散乱,铠甲上沾满泥污,活像只斗败的野狗。
“诸葛亮!”他挣扎着嘶吼,“你有本事杀了我!这般戏耍,算什么好汉!”
诸葛亮正坐在帐外的石凳上,看着士兵们晾晒新收的粮草。闻言,他放下手中的账簿,示意士兵松绑,又命人端来一碗热粥:“孟将军,你我交手数次,可知为何总输给我?”
孟获扭过头,拒不接粥:“不过是你诡计多端!”
“非也。”诸葛亮舀起一勺粥,望着远处南中百姓往来营寨交易的身影,“你看那些蛮人,他们来换盐巴、布匹,脸上是笑着的。这世上,没有人喜欢打仗。你举兵反叛,说是为了南中,可百姓们得到了什么?不过是更多的尸体和更少的粮食。”
孟获猛地抬头,想起越嶲郡被战火焚毁的村寨,想起泸水两岸漂浮的尸体,喉咙忽然发紧。他自幼在南中长大,见惯了部落间的厮杀,总以为强者为王是天经地义,此刻却被这碗温热的粥烫得心头发颤。
“我再放你回去。”诸葛亮将粥碗塞进他手里,“若你还想打,我奉陪到底;若你想通了,便带着南中百姓来归顺,我保你们世代安宁,不输一粒粮食,不拿一匹绸缎。”
孟获捧着粥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瓷壁,忽然想起第一次被放归时,银坑洞的老人们拉着他的手说:“大王,别再打了,再打下去,咱们的孩子都要饿死了。”那时他只当是老人们胆小,此刻才明白,那是浸透了血泪的哀求。
他最终还是跨上了诸葛亮送来的战马,身后跟着两个蜀军士兵,驮着足够他回到银坑洞的干粮。走到谷口时,孟获回头望了一眼蜀营,见诸葛亮还坐在石凳上,正和一个蛮人老者比划着什么,老者脸上的皱纹里都淌着笑。
“第三次了……”孟获轻轻踢了踢马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来第四次,只知道那碗热粥的温度,竟比泸水的瘴气更难消散。
蜀营里,诸葛亮望着孟获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马谡走上前:“丞相,这般放虎归山,恐生后患。”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目光落在帐外晾晒的蛮布上,那布虽粗糙,却织着精巧的花纹:“你看这布,若用蛮力扯,只会撕碎;若慢慢揉,反倒能变得柔软。南中之事,急不得。”
正说着,魏延兴冲冲地跑来:“丞相,孟优醒了,在帐里又哭又闹,说要找他兄长报仇呢!”
诸葛亮闻言失笑:“给他备些干粮,让他也回去吧。告诉孟优,他兄长若是想通了,我在营里备着最好的蜀酒,等着他们一起来喝。”
夕阳西下时,泸水的水面被染成了金红色。孟优带着残部往银坑洞走,一路上都在咒骂诸葛亮,却没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慢,心里反复想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蜀军明明能杀了他们,却偏要一次次放他们走?
而在盘蛇谷的深处,孟获勒住马,看着路边一个正在采蘑菇的蛮人孩童。孩童见了他,非但不怕,反而举起蘑菇笑道:“大王,这是能吃的,阿妈说蜀军的先生教我们辨认的。”
孟获望着孩童沾着泥土的笑脸,忽然调转马头,不是往银坑洞的方向,而是朝着另一个部落的聚居地奔去。他想知道,那些归顺蜀军的部落,是不是真的像诸葛亮说的那样,能安稳地采蘑菇,能让孩子笑着长大。
泸水的涛声依旧,只是这一次,似乎少了些杀伐的戾气,多了些若有若无的希望。诸葛亮站在营寨的望楼上,望着南中连绵的群山,知道真正的征服,从来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人心深处。而这条“绝路”,或许正是通往安宁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