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四年秋,关中平原的高粱红得似火,钟会的中军大营就扎在高粱地边缘,黑色的“钟”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帐内,鎏金炭炉燃着西域进贡的檀香,却驱不散空气中的火药味——邓艾刚从陇西赶来,甲胄上还沾着祁山的尘土,与钟会相对而立,目光里的交锋比帐外的秋阳还要灼人。
“士载(邓艾字)远道而来,辛苦了。”钟会端起青瓷酒杯,嘴角噙着笑意,眼底却没半分暖意。他是太傅钟繇之子,自幼锦衣玉食,最瞧不上邓艾这种从田埂里爬出来的武将,若不是司马昭强令二人合兵伐蜀,他才懒得与这“屯田校尉”共商军机。
邓艾却没接酒杯,粗糙的手指按在腰间的佩剑上——那剑鞘上的漆皮早已磨掉,露出里面的铜锈,却比钟会腰间镶嵌宝石的佩剑更显杀气。“镇西将军(钟会时任镇西将军)不必客气,”他的声音带着陇西口音,粗粝如砂纸,“某此来,是想听听将军破蜀之策。”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副将们都低下头,不敢看这两位主将——一个是世家贵胄,手握十万精锐;一个是百战老将,深谙蜀地地形,谁也不愿得罪。
钟会放下酒杯,指尖在舆图上划过剑阁:“姜维在剑阁屯兵五万,此乃蜀地咽喉。某率主力攻破剑阁,走大道直取成都,易如反掌。”他瞥了邓艾一眼,“倒是士载,若不敢随军,可留守祁山,看管粮草。”
邓艾的脸涨得通红。他知道钟会是故意羞辱,却强压着怒火,伸手点向舆图西南角的一条细线——那是阴平古道,自打汉武帝通西南夷后就罕有人迹,地图上只标注着“山高谷深,仅供樵采”。
“镇西将军可知阴平?”邓艾的指甲在“阴平”二字上划出深深的痕迹,“从这里翻摩天岭,出德阳亭,可绕开剑阁,直插成都腹地。某愿率轻兵走此路,与将军前后夹击,定能活捉刘禅!”
帐内一片哗然。连钟会都愣住了——阴平古道他曾听斥候提过,说是“七百里无人区,飞鸟难渡”,邓艾竟想从那里进兵?
“士载莫不是老糊涂了?”钟会失笑,“阴平无路可行,且不说粮草难运,光是摩天岭的悬崖,就能让你全军覆没!”
“兵行险着,方能出奇制胜。”邓艾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姜维把主力都压在剑阁,成都必然空虚。某就是爬,也要爬出阴平,给蜀军来个措手不及!”
钟会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忽然改了主意。他巴不得邓艾去送死——若这老匹夫死在阴平,伐蜀之功就全是自己的;若他真能侥幸成功,自己也能坐收渔利。“好!”他拍案而起,“就依士载之计!某攻剑阁,你走阴平,谁先到成都,谁就是头功!”
两人击掌为誓,掌心相碰时,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算计。
三日后,钟会亲率十万大军杀向剑阁。姜维早已在此布下天罗地网,剑阁两侧的悬崖上布满了蜀军的弓弩手,诸葛连弩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像一排排等待收割的镰刀。
“姜维匹夫,速速投降!”钟会在阵前喊话,声音透过扩音的铜喇叭传遍山谷。
姜维立于关楼之上,银枪直指钟会:“钟会小儿,汝父钟繇乃汉臣,汝却助纣为虐,不怕遗臭万年?”他挥了挥令旗,关楼两侧顿时滚下巨石,砸得魏军前锋人仰马翻。
钟会气得脸色铁青,下令强攻。魏军的云梯车刚靠近关墙,就被蜀军的热油浇得熊熊燃烧;想挖地道入关,又被姜维提前埋下的暗渠灌了水,淹死的士兵堵得地道都成了泥沼。
一连攻了半月,剑阁纹丝不动,魏军反倒折损了三万余人。钟会在帐中望着舆图,把邓艾骂了千百遍——这老狐狸怕是早就知道阴平走不通,故意躲清闲!
他哪里知道,此时的邓艾正在阴平古道上经历着炼狱般的行军。
摩天岭的悬崖像被巨斧劈开,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风从谷中呼啸而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邓艾率三万精兵,背着干粮、绳索,像壁虎般贴着岩壁前行,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
“将军,前面没路了!”开路的士兵在悬崖边哭喊。眼前是一道数丈高的绝壁,连猿猴都难以攀援。
邓艾拄着拐杖(他早年受过箭伤,腿脚不便),走到崖边,望着对面隐约可见的德阳亭,忽然喊道:“拿毡毯来!”
士兵们不解,却还是递上御寒的毡毯。只见邓艾裹紧毡毯,深吸一口气,竟直接从悬崖上滚了下去!
“将军!”士兵们惊呼着扑到崖边,却见邓艾像个球似的滚过厚厚的积雪,在谷底打了几个滚,竟慢慢站了起来——原来崖底积了数尺深的冬雪,缓冲了坠落的力道。
“都下来!”邓艾在谷底大喊,声音带着回音,“想立大功,就别怕死!”
三万魏军被主帅的悍勇感染,纷纷裹着毡毯滚下悬崖。有的摔断了腿,有的撞破了头,却没人敢后退。邓艾让人简单包扎伤员,留下少数人看管,自己带着精锐,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继续向德阳亭挺进。
七日后,当这支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魏军出现在德阳亭外时,守亭的蜀军还在烤火饮酒。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魏军会从阴平这种绝地杀出来,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拿,就成了俘虏。
“将军,德阳亭的粮草够咱们吃三日!”士兵们欢呼着搬来蜀军的存粮,麦饼的香气让饿了数日的魏军眼冒绿光。
邓艾却没吃,他指着成都的方向,声音沙哑却坚定:“三日之内,必须兵临成都!”
这支“从天而降”的魏军,像一把尖刀,直插蜀汉的心脏。沿途的蜀军望风而降——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军队,更没想到魏军能绕过剑阁。消息传到成都时,刘禅正在后宫与黄皓斗蛐蛐,听闻邓艾已到绵竹,吓得当场摔碎了蛐蛐罐。
“快……快召姜维回师!”刘禅哆哆嗦嗦地喊道。可信使刚出成都,就被邓艾的先锋截杀——此时的姜维还在剑阁与钟会死战,对成都的危局一无所知。
绵竹关前,诸葛亮之子诸葛瞻率蜀军最后的精锐列阵迎敌。这位年轻的将军望着魏军身上的伤痕,眼中闪过敬佩,却依旧横枪立马:“邓艾,我乃汉相之子,岂能降你?”
“诸葛公休(诸葛瞻字),识时务者为俊杰。”邓艾勒住马,“刘禅昏庸,黄皓乱政,蜀汉气数已尽,你何苦陪葬?”
诸葛瞻冷笑:“我父一生为汉,我亦当如此!”说罢,挺枪直冲邓艾。
两军在绵竹展开血战。诸葛瞻虽勇,却不及邓艾老谋深算。魏军先是佯装溃败,引诱蜀军追击,再伏兵四起,将其团团围住。诸葛瞻力战而亡,临死前望着成都的方向,泣血喊道:“陛下,臣无能!”
绵竹失守,成都再无屏障。邓艾的大军兵临城下时,刘禅正在朝堂上与大臣们争吵——有的主战,有的主降,吵得像菜市场。当黄皓哭着跑来报告“魏军已架云梯攻城”时,刘禅终于崩溃了。
“降……朕降!”他瘫在龙椅上,泪水混着鼻涕流下,“只要能保住性命,朕什么都答应!”
景元四年十一月,刘禅自缚出城,向邓艾献上玉玺。这位蜀汉后主,穿着素服,跪在城门口,看着魏军的铁骑踏入成都,眼中没有半分亡国之痛,只有如释重负的怯懦。
此时的剑阁,姜维还在与钟会鏖战。当成都沦陷的消息传来时,他手中的银枪“哐当”落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关楼的台阶。
“陛下……降了?”他喃喃自语,仿佛听到了诸葛亮在五丈原的叹息。
钟会在阵前哈哈大笑:“姜维,你的陛下都降了,还守着这破剑阁何用?”
姜维望着成都的方向,忽然拔剑指向钟会:“我主降,我不降!”他率蜀军冲向魏军,银枪舞得如梨花绽放,却终究难挽败局。
偷渡阴平的奇迹,终究改写了三国的结局。邓艾站在成都的宫墙上,望着满城的蜀人,忽然想起出发前对司马昭的承诺:“臣若不能灭蜀,提头来见。”如今诺言已成,他却没有半分喜悦——这繁华的蜀都,终究是用无数士兵的鲜血换来的。
而在剑阁,钟会望着姜维战死的地方,忽然觉得有些空虚。他赢了战争,却输了人心——连对手都比自己更有骨气。
阴平古道的积雪渐渐融化,露出魏军坠落的骸骨;剑阁的关楼依旧矗立,却再无蜀军的旌旗。这场由偷渡阴平引发的剧变,像一颗投入江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不仅淹没了蜀汉,也预示着曹魏的命运——当司马昭的势力因灭蜀而膨胀,司马代魏的剧本,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成都的宫墙上,邓艾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知道,自己的功成名就,不过是另一场权力游戏的开始。而那些在阴平古道上滚落悬崖的士兵,那些在绵竹战死的蜀魏将士,终究成了史书上冰冷的数字,只有祁山的风,还在诉说着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