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背着包裹,大步流星地走在山路上。自离了朱贵,他虽馋酒馋得紧,却记着宋江的嘱咐,硬是忍着没沾一滴。一路晓行夜宿,不惹是非,只想着早些到家,接了老娘便回梁山。
这日午后,日头正毒,李逵走得汗流浃背,腹中也咕咕作响。正想找处树荫歇脚,忽听前面松林里传来一声大喝:“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李逵一愣,心想这荒山野岭竟有强盗?他拨开树枝,只见林中空地上站着个汉子,黑瘦矮小,手持两把板斧,脸上抹着黑灰,倒有几分像自己的模样。
那汉子见了李逵,眼露凶光:“识相的赶紧把钱财留下,不然爷爷一斧劈了你!俺乃黑旋风李逵是也!”
李逵听了,又气又笑:“好个大胆的贼厮鸟!竟敢冒充你家爷爷的名号!看俺不撕烂你的嘴!”
说罢,李逵大步上前,那假李逵见状,抡起板斧就砍。可他那点本事,在真李逵面前如同孩童戏耍。李逵不闪不避,伸手一探,便夺下他的一把斧,顺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踩住他的胸口:“狗贼!还敢冒充爷爷吗?”
假李逵被踩得喘不过气,哪里还敢嚣张,连连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小人不是故意的,只是想混口饭吃!”
李逵怒道:“混饭吃也不该冒充爷爷!说,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做这勾当?”
“小人叫李鬼,家住前面山凹里。只因家中有九十岁的老母病重,无钱医治,才出此下策,冒充好汉名号劫点钱财……”李鬼说着,挤出几滴眼泪,“求好汉看在小人一片孝心的份上,饶了小人这一次吧!小人再也不敢了!”
李逵本是孝子,一听“九十岁老母”,心头顿时软了。他想起自己的老娘,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在你有老母的份上,爷爷饶你一命。只是以后不许再冒充爷爷的名号,不然定取你狗头!”
说罢,李逵松开脚,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扔给李鬼:“这点银子你拿去给你老娘治病,好好做人,莫再做这伤天害理的勾当。”
李鬼接过银子,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跑了。李逵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肚子,嘀咕道:“这贼厮鸟跑了,爷爷的肚子可还饿着呢。”
李逵在松林里歇了片刻,见天色渐晚,便顺着山路往下走,想找户人家借宿,讨些吃喝。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看见山凹里有户人家,炊烟袅袅。
他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一个妇人探出头来,见是个黑大汉,有些害怕:“好汉有何事?”
“俺是过路的,走得又饿又渴,想向大嫂讨些吃喝,多给些银子便是。”李逵说道。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勉强笑道:“好汉先进来歇歇吧,俺这就去做饭。”
李逵进屋坐下,只见屋里陈设简陋,墙角堆着些柴火。那妇人端来一碗水,又进了厨房忙活。李逵喝着水,忽然瞥见墙角放着一把板斧,正是方才李鬼手里的那把!
他心中一动,正要发问,却听厨房传来那妇人的声音:“当家的,那黑厮怕是就是真李逵,官府悬赏三千贯抓他呢!俺们不如把他麻翻了,送到官府领赏,岂不是发财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应道:“俺也看出来了!那厮力气大得很,得小心些。你把那包麻药多放些在酒里,定能让他动弹不得!”
李逵听得真切,怒火直冲天灵盖:“好个李鬼!竟敢骗爷爷!还有你这毒妇,竟敢算计爷爷!”
他一脚踹开厨房门,只见李鬼正和那妇人拿着酒碗嘀咕。李鬼见李逵闯进来,吓得魂飞魄散:“好汉饶命!是她……是她撺掇俺的!”
“你这忘恩负义的贼厮鸟!爷爷饶你性命,还送你银子,你竟敢恩将仇报!”李逵怒吼着,抽出腰间朴刀,一刀便将李鬼砍倒在地。
那妇人尖叫着往外跑,李逵哪里肯放,追上一步,手起刀落,也结果了她的性命。
杀了李鬼夫妇,李逵只觉胸中气闷,也顾不上吃喝,一脚踹翻桌子,转身出了门,骂骂咧咧地往家赶:“晦气!晦气!若不是这对狗男女,爷爷早到家了!”
一路疾行,次日清晨,李逵终于到了沂水县百丈村。他悄悄绕到自家院墙外,见四下无人,便翻墙而入。
老娘正坐在门口纳鞋底,见一个黑大汉闯进来,吓了一跳:“你是何人?”
“娘!是俺啊!铁牛!”李逵扑上前去,抱住老娘大哭起来。
李母仔细一看,果然是儿子,也老泪纵横:“铁牛?你……你不是在江州坐牢吗?怎么回来了?”
“娘,俺现在做了官,特地回来接您去享福的!”李逵怕老娘担心,不敢说自己落草为寇,只得撒谎。
李母半信半疑:“做了官?那可太好了。只是你大哥……”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李逵的大哥李达挑着担子回来了。他见了李逵,吓得魂不附体:“你……你这强盗!官府到处抓你,你还敢回来!俺这就去报官!”
李逵知道大哥老实,却也胆小怕事,若是报官,自己和老娘都走不了。他也顾不得许多,背起老娘就往外跑:“娘,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李达在后面大喊:“你这逆子!把娘放下!”一边喊一边去追,却哪里追得上李逵。
李逵背着老娘,一路狂奔,出了村子,往梁山方向赶。李母年纪大了,经不起颠簸,连连咳嗽:“铁牛……娘渴……”
李逵听老娘说渴,心中焦急,见前面有座山岭(正是沂岭),便道:“娘,前面有山,俺去给您找些水来,您在这儿等着俺。”
他把老娘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嘱咐道:“娘,您千万别乱动,俺去去就回。”
李逵匆匆跑进山林,四处寻找水源。这沂岭多有猛虎出没,他一时心急,竟忘了提防。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山涧里找到一汪清泉,他用随身带的瓢舀了水,急忙往回跑。
回到放老娘的地方,却不见老娘的踪影,只看到地上有一滩血迹和几片衣服碎片。李逵顿时如遭雷击,大叫:“娘!娘!”
顺着血迹往前找,只见一个山洞口,几只老虎正在撕咬着什么。李逵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老娘!
“俺的娘啊!”李逵悲痛欲绝,双目赤红,举起朴刀就冲了上去。
洞口有两只小虎,见有人来,嘶吼着扑上来。李逵怒喝一声,一刀砍死一只,另一只也被他一脚踢飞,摔死在岩石上。
这时,母虎从洞里扑了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咬向李逵。李逵侧身躲过,抡起朴刀就砍,却被母虎尾巴扫中,摔在地上。他顺势一滚,躲开母虎的利爪,爬起来照着母虎的肚子就是一刀。
母虎惨叫一声,转身就跑。李逵哪里肯放,追上去又是几刀,终于将母虎砍死。
刚喘了口气,又从林中跳出一只公虎,想来报仇。李逵杀红了眼,也不管它凶猛,扑上去与它缠斗。那公虎力大无穷,几次将李逵按倒,都被他拼死挣脱。最后,李逵瞅准机会,一刀刺入公虎的咽喉,公虎哀嚎几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杀了四只老虎,李逵浑身是血,力气也耗尽了。他瘫坐在地上,看着老娘的残骸,放声大哭:“娘!是俺害了你!俺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俺对不起你啊!”
哭了许久,李逵才强忍着悲痛,找了些树枝,将老娘的残骸掩埋了,又磕了几个响头,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沂岭。
李逵失了老娘,心中悲苦,一路跌跌撞撞往下走。山下有个猎户村庄,几个猎户上山打猎,见了李逵身上的血迹和山上的死虎,大惊失色。
为首的猎户问道:“好汉可是杀了那几只老虎?”
李逵点了点头,泪如雨下。猎户们这才知道,眼前这黑大汉竟是杀虎英雄,顿时肃然起敬,纷纷上前搀扶:“好汉英雄!俺们村子被这几只老虎害苦了,多谢好汉为民除害!快随俺们回庄歇息!”
李逵本想拒绝,却实在累得走不动了,便跟着猎户们回了庄。曹太公是这庄上的里正,听闻杀虎英雄来了,连忙摆酒款待,十分热情。
李逵连日奔波,又杀了老虎,早已疲惫不堪,加上心中悲苦,便多喝了几杯,渐渐有些醉了。
谁知,李鬼的老婆那日侥幸逃脱(之前李逵杀李鬼夫妇时,她并未被当场杀死,只是吓晕了,后来醒来逃走,恰好也逃到了这个庄上),也混在人群中看热闹。她一眼就认出了李逵,心中又怕又喜——怕的是李逵认出她,喜的是可以报官领赏。
她悄悄溜出曹太公家,找到庄上的保正,说要去县里告官,举报杀虎英雄就是朝廷钦犯李逵。保正一听,不敢怠慢,连忙带着她去找曹太公。
曹太公起初还有些犹豫,怕惹祸上身,但一听有三千贯赏钱,顿时动了心。他假意继续劝李逵喝酒,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曹太公见李逵醉倒,立刻派人去县里报官。知县听闻擒获了李逵,大喜过望,当即派都头李云带着三十名衙役,会同附近的都头杨雄,前往猎户庄押解。
杨雄、李云带着衙役赶到庄上,曹太公早已将李逵绑在了柱子上。李逵醉得厉害,任凭摆布,毫无知觉。
“曹太公,多亏了你,这三千贯赏钱少不了你的!”杨雄得意地说。
“都头客气了,为民除害是应该的。”曹太公笑着应道。
次日一早,杨雄、李云便带着衙役,押着李逵往县里赶。
消息很快传到了朱贵、朱富兄弟耳中。原来朱贵被李逵支走后,不放心,便和弟弟朱富在附近等候,见李逵许久不回,正焦急万分,恰好戴宗奉宋江之命前来接应,三人一碰头,就听说了李逵被擒的消息。
“不好!李逵兄弟有难,俺们得赶紧想办法救他!”朱贵急道。
朱富沉吟道:“李云是俺的师父,为人还算正直,只是有些固执。杨雄嘛,贪财好功,容易对付。俺们不如……”他附在朱贵、戴宗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三人计议已定,便带着些酒肉,提前在杨雄、李云必经的路上等候。
不多时,押解队伍过来了。朱富连忙上前,对着杨雄、李云拱手道:“杨都头、李都头,恭喜擒获贼首!小人是这附近的村民,听闻都头立了大功,特地备了些酒肉,为都头庆功!”
杨雄见有酒肉,心中欢喜,正要答应,李云却有些警惕:“你是何人?俺们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师父!俺是朱富啊!”朱富上前一步,“师父难道不认得俺了?这点薄礼算不了什么,权当是徒弟孝敬您的。”
李云见是徒弟,便放下了戒心。杨雄也在一旁劝说:“李都头,既然是令徒的一片心意,就赏个脸吧,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李云拗不过,只好答应。朱富连忙招呼衙役们喝酒吃肉,自己则亲自给李云、杨雄斟酒。这酒肉里早已下了麻药,众人吃了没多久,便纷纷头晕眼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朱贵、戴宗连忙上前,解开李逵身上的绳索。李逵被冷水一泼,醒了过来,见自己被救,顿时怒火中烧,抄起身边的刀就要去砍杨雄、李云:“狗官!敢绑爷爷,俺杀了你们!”
“李逵兄弟,不可!”朱贵连忙拦住他,“杀了他们,咱们就走不了了!快撤!”
戴宗也劝道:“公明哥哥吩咐过,能不杀人就不杀人。李云是朱富的师父,或许可以劝他入伙。”
李逵这才作罢,跟着朱贵、朱富、戴宗往山林里跑。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估摸着麻药快过了,四人便在一处山神庙歇脚。
果然,没过多久,杨雄、李云和衙役们陆续醒了过来。他们见李逵不见了,都大惊失色。李云一眼看到朱富,又气又急:“朱富!你……你竟敢勾结贼寇,劫走李逵!”
“师父息怒!”朱富上前一步,“那李逵虽是个粗人,却也是个孝子,只因官府逼迫才落草为寇。如今朝廷昏暗,奸臣当道,师父在官府当差,又能有什么前程?不如随俺们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活?”
戴宗也劝道:“李都头是个好汉,何必为那昏官卖命?梁山晁天王、宋公明哥哥都是仁德之人,定会善待都头。”
李逵也嚷道:“李都头,俺黑旋风虽是粗鲁,却也敬重好汉。你若肯入伙,俺便认你这个朋友!”
李云沉默了许久,他本就对官府的腐败不满,又感念朱富的师徒情谊,加上李逵杀虎的勇猛也让他有些佩服,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俺就随你们上梁山吧!只是这些衙役……”
“师父放心,俺们不会伤害他们的。”朱富说道,“让他们回去报信,就说李逵被梁山好汉救走了,与师父无关便是。”
衙役们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见李云放他们走,连忙磕头谢恩,一溜烟跑了。
杨雄却不愿入伙,他自恃与知县有些交情,又贪念那三千贯赏钱,便道:“俺可不上什么梁山,俺要回城复命。”
朱贵劝道:“杨都头,你回去知县也未必会饶你,何必呢?”
杨雄哼了一声:“俺自有办法,不用你们管!”说罢,转身就往县城方向走。
李云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此人生性狡诈,恐难善终。”
戴宗道:“随他去吧。咱们还是赶紧回梁山,向晁天王、宋公明哥哥复命。”
于是,李逵、戴宗、朱贵、朱富、李云五人,收拾了一下,便往梁山而去。一路上,李逵想起老娘,仍是不住落泪,众人也都唏嘘不已。
到了梁山,晁盖、宋江见救回了李逵,又得了李云这样的好汉,都十分欢喜,连忙摆酒庆贺。自此,梁山又添一员猛将,声势越发浩大了。而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好汉们的豪情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