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在大观园的藕香榭上。贾母最爱热闹,这日特意请了城里最有名的梨香院戏班,在榭里搭了戏台,要和孙男孙女们乐乐。
藕香榭三面环水,只有一座九曲桥通着岸。戏台搭在榭的正中,周围摆着几十张紫檀木桌椅,贾母坐在最前面的宝座上,左右是王夫人、邢夫人,宝玉、黛玉、宝钗、湘云等小辈,按次序坐在两边。丫鬟们捧着茶果,穿梭其间,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水面的蜻蜓。
戏班的角儿们打扮得花团锦簇,先唱了出《游园惊梦》,杜丽娘的水袖一甩,咿咿呀呀的唱腔顺着水波飘开,听得贾母眉开眼笑:“这小旦唱得真好,比去年那班子强多了。”
王熙凤在一旁笑道:“老太太说好,那定是错不了。我听说这小旦是梨香院的头牌,叫龄官,不光戏唱得好,模样也俊。”
正说着,龄官换了身行头,唱了段《醉打山门》,她扮的鲁智深,虽说是旦角,却透着一股英气,唱到“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时,声腔悲壮,听得众人都住了声。
宝玉看得入神,手里的茶都凉了。他觉得这龄官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像在哪里见过。
一曲唱罢,贾母赏了银子,又让唱几出热闹的。龄官下去换妆,另一个小旦上来,唱了出《拷红》。这小旦生得眉尖若蹙,眼波流转,竟有几分像黛玉。
王熙凤眼尖,先看了出来,笑着对贾母道:“老太太您瞧,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
贾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笑道:“是像,像……”她没说像谁,却朝黛玉的方向瞟了一眼。
宝钗也看出来了,只是抿着嘴笑,没说话。湘云心直口快,嚷道:“像林姐姐!真像!”
这话一出,满座都安静了。黛玉原本正听得入神,闻言脸“唰”地红了,随即又变得煞白。她最忌讳别人拿她和戏子相比,觉得是奇耻大辱,当下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对贾母道:“外祖母,我身子乏了,先回去了。”
贾母还没反应过来,黛玉已经转身,提着裙子,快步走过九曲桥,连紫鹃都差点跟不上。
湘云见黛玉走了,还不明所以,嘟囔道:“我说错什么了?本来就像嘛。”宝玉瞪了她一眼:“你少说两句!”湘云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又羞又气,也站起来:“我也走了!”
一场好好的戏,被这么一闹,顿时没了兴致。贾母叹道:“这两个孩子,真是的。”
宝玉心里惦记黛玉,坐不住了,也告辞出来,往潇湘馆赶去。他想跟黛玉解释,湘云是无心的,大家也没有恶意。
潇湘馆里,黛玉正趴在桌上哭,紫鹃在一旁劝:“姑娘,别生气了,云姑娘是个直肠子,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该说吗?”黛玉哽咽道,“把我比成戏子,这不是糟践人吗?他也不帮我说话,还瞪人家!”
正说着,宝玉掀帘进来,陪着笑:“林妹妹,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没拦住云丫头。”
“你好什么好?”黛玉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你们都笑我,拿我取笑,我在你们眼里,就那么下贱,配得上戏子?”
“我没有!”宝玉急道,“我从没想过拿你比戏子,是他们……”
“他们?你不也在场吗?你怎么不反驳?”黛玉越说越气,“我看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宝玉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没立刻反驳,一来是没反应过来,二来也怕越描越黑。可在黛玉看来,这就是默认。
“我懒得理你!”黛玉转过身,对着墙壁,不再理他。
宝玉站在原地,心里又委屈又无奈。他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却被当成驴肝肺。待了半晌,见黛玉实在不理他,只好叹了口气,默默地走了出来。
出了潇湘馆,宝玉心里堵得慌,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走着。路过藕香榭,戏还在唱,只是没了刚才的热闹。他听见里面传来龄官的唱腔,唱的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里的“寄生草”: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玉反复念着这句,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刚才黛玉的哭泣,湘云的赌气,自己的委屈,觉得这世间的人情世故,真是太累了。你惦记我,我猜忌你,一点点小事,就能闹得鸡飞狗跳。
“要是能像鲁智深那样,什么都不管,该多好。”宝玉喃喃着,忽然觉得这戏文里,藏着什么道理。
回到怡红院,宝玉把自己关在屋里,让袭人把书架上所有关于禅理的书都找出来。《金刚经》《心经》《庄子》……堆了满满一桌子。
袭人见他神色不对,担心地问:“二爷,您怎么了?是不是林姑娘还在生您的气?我去劝劝她?”
“不用。”宝玉摆摆手,拿起一本《金刚经》,翻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那句,盯着看了半天,“袭人,你说,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牵挂?”
袭人笑道:“人活着,哪能没牵挂?爷牵挂着老太太、太太,牵挂着林姑娘、宝姑娘,这都是正经事。”
“可牵挂多了,就会生气,会难过。”宝玉合上书,“就像今天,我不过是想让大家都高兴,结果反倒惹了两个人生气,我自己也不痛快。”
他忽然起身,走到书桌前,研墨铺纸,提笔写道: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完,他自己端详着,觉得颇有道理,仿佛悟到了什么。袭人凑过来看,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觉得二爷怕是魔怔了。
正看着,黛玉派紫鹃来问,说晚饭准备好了,问宝玉去不去。宝玉把那张纸递给紫鹃:“你把这个给林姑娘送去,让她瞧瞧。”
紫鹃拿着纸,一头雾水地去了。袭人劝道:“二爷,您就别琢磨这些了,林姑娘看了,指不定又生气。”
宝玉却摇头:“她看得懂。”
他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平静。刚才的委屈和烦恼,好像被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冲淡了。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悟了禅,但至少此刻,他觉得轻松了许多。
潇湘馆里,黛玉正等着宝玉来吃饭,见紫鹃递来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皱起眉头。她看了半天,忽然明白了宝玉的意思,他是在说,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猜忌、证明,都是多余的,不如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这个傻子。”黛玉低声骂了一句,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她拿起笔,在那张纸的背面,也写了几句: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写完,让紫鹃送回去。她知道,宝玉能写出这样的话,心里的气,怕是已经消了。
夜色渐浓,怡红院的灯亮了,潇湘馆的灯也亮了。两张写着禅语的纸,在两院之间传递,像一座无声的桥,连接着两个年轻而敏感的心。
宝玉看着黛玉的回复,愣了半晌,忽然笑了:“还是她懂我。”他把两张纸都收起来,放在书箱里,决定明天再去潇湘馆,好好跟黛玉说说话。
至于那些禅理书,被他随手放在了一边。或许,他要的不是真正的出家,只是想在这复杂的人情世故里,找到一个让自己和黛玉都不那么累的方式。
窗外的月光,透过海棠树的枝叶,洒在怡红院的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宝玉躺在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戏班收工的锣鼓声,心里想着黛玉看到纸条时的表情,渐渐睡着了。梦里,他好像变成了鲁智深,穿着僧衣,拿着禅杖,在桃花林里走着,身后跟着黛玉,两人都笑着,没有一点烦恼。
而黛玉,也坐在窗前,手里捏着那张纸,心里的气早就没了。她想起宝玉写的那句“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忽然觉得,或许他们都太执着了。这世间的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何必非要争个明白,较个对错?
夜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叹息。荣国府的夜晚,因为这两段禅语,似乎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只是这禅机,对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来说,终究是浅尝辄止。他们的牵挂,他们的欢喜,他们的烦恼,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真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呢?
第二天一早,宝玉还是像往常一样,提着一袋新鲜的果子,去了潇湘馆。黛玉见了他,脸上虽还有点淡淡的红晕,却没再提昨天的事。两人坐在窗边,分食着果子,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仿佛昨天的不快,都被这晨光融化了。
那些关于禅理的话,被他们默契地忘了。或许,最好的禅机,不是“无立足境”,而是能在这红尘俗世里,找到一个让彼此都舒服的立足之地,哪怕有牵挂,有烦恼,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