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秋,攀枝花钢铁基地
钒钛磁铁矿在坩埚里炸开的瞬间,齐卫国扑倒了身旁的实习技术员。飞溅的钢水在水泥地上烧出一串焦黑的坑洞,像一串省略号,记录着这次失败的第三十七次冶炼试验。
\"记录。\"齐卫国抹掉护目镜上的矿渣,\"钒含量1.2%,钛含量8.7%,炉温1680度——还是分离不出来。\"
年轻的实习技术员小周颤抖着记下数据,钢笔尖在纸上戳出好几个洞。这个北大冶金系的高材生,三个月前还梦想着用苏联教科书里的方法炼出特种钢,现在却连最基本的钒钛分离都做不到。
\"齐工,要不......\"小周偷瞄着车间门口,\"用部里下发的苏联配方再试一次?\"
齐卫国没回答。他蹲下身,用哥哥齐振国送他的铜制道钉拨弄着冷却的矿渣。钉尖挑出一块泛着蓝光的结晶——这是钒钛共生的铁证,也是困扰中国特种钢技术的死结。
车间的广播喇叭突然炸响:\"全体技术人员立即到广场集合!学习最新指示!\"
广场上尘土飞扬。基地革委会主任站在拖拉机车斗里,手里挥舞着红宝书:\"......要打破洋框框,走中国自己的工业道路!\"齐卫国注意到,主任的皮鞋亮得能照见人影——那是用日本进口鞋油擦的,装在小瓶子里当\"特种润滑剂\"报的账。
散会后,技术科长老马悄悄拉住他:\"卫国,北京来了专家组,要看钒钛钢的进展。\"
\"第三十七炉的废渣还在车间地上。\"
\"不是看这个。\"老马塞给他一份文件,\"他们带了德国60年代的新工艺......\"
文件袋在齐卫国手里突然变得滚烫。这不是普通的技术资料,而是用外交邮袋从西欧秘密带回的微缩胶片,上面还有中国驻东德商务处的钢印。
深夜,技术科保密室
投影仪的光柱刺破黑暗,将德文资料投在糊满报纸的墙上。齐卫国和小周屏住呼吸,看着德国人发明的\"钠化焙烧法\"工艺流程——这是西方对华禁运的核心技术之一。
\"原来要用碳酸钠做介质......\"小周突然捂住嘴,\"那我们用纯氧吹炼完全是反的!\"
齐卫国的目光钉在最后一行小字上:\"专利号dE\"。这个编号他太熟悉了——父亲齐远山1936年在柏林工业大学实验室的笔记里,就记载过类似的思路。
保密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基地保卫科长带着两个民兵冲进来,手电筒光束直射墙上的投影:\"干什么呢!\"
\"学习最新指示。\"齐卫国平静地切换幻灯片,墙上瞬间变成《人民日报》社论的影像,\"结合国外反动技术批判修正主义。\"
保卫科长狐疑地扫视房间,突然抓起桌上的矿样袋。袋子里装着今天试验失败的钒钛渣,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七彩光泽。
\"这是......\"
\"教育革命小将的活教材。\"齐卫国夺回袋子,\"看,这就是苏修技术毒害的后果。\"
等保卫人员悻悻离去,小周已经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的确良衬衫。齐卫国从抽屉里取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半块硫磺皂——和贵州山洞里用的一模一样。
\"明天。\"他把德文资料的要点抄在《**语录》的空白处,\"用三号高炉试新方案。\"
次日下午,三号高炉平台
小周操纵着加料机的手在发抖。按照德国工艺,他们偷偷在矿粉里掺入了碳酸钠——这袋珍贵的化工原料是齐卫国用两块上海牌手表跟铁路局的人换的,登记表上写的是\"防锈剂\"。
\"齐工,温度够了!\"
齐卫国盯着观察孔里白炽的钢水,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一段话:\"钒如国之脊梁,钛似民之筋骨,分离二者,需以非常之道。\"他深吸一口气,拉下吹氧阀。
钢水表面突然爆出耀眼的金色火焰,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小周惊呼出声——这是钒开始氧化的特征!但紧接着,火焰中心泛起诡异的蓝绿色,整个炉膛开始剧烈震动。
\"钛也氧化了!快停......\"
话音未落,报警器刺耳地响起。炉顶的测温仪指针疯狂摆动,最终\"啪\"地一声卡死在刻度尽头。齐卫国扑向紧急排放阀,却看见阀杆早已被高温熔毁。
在钢水即将漫出炉膛的刹那,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冲上平台。老马抱着装满湿沙的防火毯,直接盖在了观察孔上!
\"走啊!\"老技术员的脸被热浪烤得通红,\"去启动备用冷却系统!\"
当高压水雾终于笼罩高炉时,齐卫国发现自己的铜制道钉不见了——可能是扑向阀门时掉进了钢渣里。但此刻他顾不上这些,因为炉前的取样勺里,静静躺着一块泛着银蓝色光泽的金属锭。
小周用光谱仪检测时,声音都变了调:\"钒含量......98.7%!\"
1967年,攀枝花钢铁基地三号高炉
第五十三次试验的钢样在液压机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齐卫国盯着压力表,指针在\"450mpa\"刻度处剧烈颤抖——这是铁道用特种钢的最低强度标准,而他们炼出的钒钛钢在达到这个数值前就裂成了两半。
\"还是不行。\"小周摘下被蒸汽熏花的眼镜,\"钛杂质含量0.3%,还是太高。\"
齐卫国用哥哥送的新道钉——钉帽上刻着\"黔1966\"——撬开钢样断面。金属晶粒在放大镜下呈现出病态的树枝状结构,这是钛元素分布不均的铁证。窗外广播里正播放着\"革命生产两不误\"的社论,高音喇叭的轰鸣让失败显得更加刺耳。
技术科长老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实验室门口。这个总是一身机油味的老工程师,今天却穿着崭新的中山装,领口别着枚锃亮的**像章。
\"北京来人了。\"老马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日本新日铁的考察团。\"
齐卫国手里的道钉\"当啷\"掉在地上。日本人是来谈钒钛磁铁矿技术合作的——这是上级的指示,但所有人都知道,新日铁真正的目的是评估攀枝花矿的战略价值。
贵宾接待室里烟雾缭绕
日本专家团长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他手里把玩着一块攀钢的钢样,突然用流利的中文问道:\"齐先生,您觉得贵厂的钒钛钢,比普通碳钢强在哪里?\"
房间里瞬间安静。所有中国技术人员的目光都钉在齐卫国身上——这是个陷阱问题,攀钢的钒钛钢至今性能不达标。
\"钒提高强度,钛增加韧性。\"齐卫国拿起茶杯,\"就像茶碱和氨基酸的关系。\"他故意失手打翻茶杯,滚水泼在钢样上。日本人刚要皱眉,却见齐卫国已经抓起发烫的钢块,徒手掰成了两半。
\"可惜我们现在的工艺。\"他展示着断口,\"只能做出这种次品。\"
日本团长盯着他看了三秒,突然大笑:\"齐先生好手法!\"但齐卫国注意到,随行的摄影师已经悄悄拍下了钢样断口的照片。
会后,老马把齐卫国拉到锅炉房后面:\"你疯了?当着日本人面......\"
\"他们早就知道我们不行。\"齐卫国从煤堆里扒出个铁盒,里面是德国工艺的改良笔记,\"但不知道我们已经接近突破。\"
老马翻看着笔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掏出的手帕上沾着暗红色的血点——是常年吸入矿粉导致的矽肺。
\"下周......\"老马喘着气说,\"日本人要下矿井考察。\"
第七矿区,地下300米
日本考察团的矿灯在巷道里连成一条扭曲的光蛇。齐卫国走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攥着个用红布包裹的辐射仪——这是昨晚基地特批的\"秘密武器\",实际上是从医院报废的x光机拆下来的部件改装而成。
\"这里的矿石品位很高啊。\"日本团长敲打着岩壁,突然指向一处闪着蓝光的矿脉,\"能取样吗?\"
齐卫国心头一紧——那是富含放射性元素的伴生矿。他故作镇定地点头,同时悄悄按下辐射仪的开关。仪器立刻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只催命的蟋蟀。
\"当然可以。\"他微笑着递上地质锤,\"请便。\"
当日本人弯腰取样时,齐卫国\"不小心\"碰掉了辐射仪。红布散开的瞬间,那个精密的德制表盘暴露在矿灯下——所有日本专家的脸色都变了。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个仪器的用途。
回程的缆车上,日本团长突然用日语对助手说了句什么。齐卫国假装看风景,实则竖起了耳朵——他在柏林留学时学过基础日语,隐约捕捉到\"危険\"和\"撤退\"两个词。
当晚,基地革委会宣布:日本考察团因\"紧急事务\"提前结束访问。齐卫国在整理器材时,发现辐射仪里被人塞了张纸条,上面用德文写着一组坐标和日期——是父亲1937年在柏林工大实验室的旧地址,以及三天后的日期。
暴雨夜,金沙江畔
齐卫国按坐标来到江边一处废弃的选矿厂。厂房早已坍塌,只有铁轨上的矿车还倔强地保持着轮廓。他在第三辆矿车前停下——这是父亲当年参与设计的\"自卸式矿车\",车底有个隐蔽的检修口。
撬开锈死的螺栓,里面是个防水铁盒。盒子里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扉页上写着:\"钒钛分离新法,齐远山,1937.5于柏林\"。
最后一页被撕掉了,但残留的纸角上有个模糊的化学式:NaVo3 tio2——正是德国人保密工艺的核心!
齐卫国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原来父亲早在三十年前就......
突然,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他猛地回头,看见小周举着伞站在雨里,脸色惨白:\"齐工,快回去......老马被带走了!\"
1967年冬,攀枝花基地审讯室
老马咳出的血沫溅在审讯记录上,晕染了\"里通外国\"四个红字。齐卫国站在单面玻璃后,看着这个教他看炉温的老师傅被两个戴红袖标的青年按在椅子上,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
\"你给日本人看了什么?\"审讯者拍打着那本德国工艺笔记,\"是不是把国家机密......\"
\"那是我写的。\"齐卫国推门而入,声音在水泥墙壁上撞出回音。他径直走到桌前,拿起笔记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他昨晚模仿老马笔迹添上的批注:\"苏修技术毒草,必须批判\"。
审讯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齐卫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铁轨接缝处的撞击般清晰。他缓缓从内袋掏出父亲1937年的笔记,轻轻放在桌上。
\"这才是真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那本发黄的笔记本上。审讯者的手在碰到扉页时突然抖了一下——\"齐远山\"三个字在军工系统太有名了,连最高层都批示过要保护他的遗稿。
\"老马是在帮我整理父亲遗物。\"齐卫国的指甲掐进掌心,\"他不懂德文。\"
三天后,第七实验室
钒钛钢第五十四号试样在万能试验机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压力表指针突破500mpa大关时,小周突然哭了出来——这是中国第一次用攀枝花矿炼出达标的高强度钢。
\"成了!\"老马沙哑着嗓子喊道,他刚被放出审查室就直奔实验室,中山装第二颗纽扣的位置还留着被撕扯过的痕迹。
齐卫国却盯着试样断口——银灰色的金属基体上分布着极细小的蓝色颗粒,那是钒钛完美结合的证明。他摸出父亲笔记里的那张残页,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纸纤维里隐约可见\"1937.5.4\"的水印——正是南京沦陷前三个月。
\"不是父亲算出来的。\"他轻声说,\"是他在柏林实验室偷拍的德国机密。\"
实验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基地主任带着一群技术人员冲进来,最前面的是个穿军便装的中年人——齐卫国瞳孔骤缩,是哥哥齐振国!
三年不见,哥哥的鬓角全白了,但眼睛依然亮得吓人。他手里拿着份红头文件,封面上印着\"成昆铁路特供钢材技术标准\"。
\"试车钢轨。\"齐振国声音嘶哑,\"三个月内要五百吨。\"
1968年春,攀枝花轧钢厂
第一根钒钛钢轨在轧机下喷吐着火星诞生时,全厂的技术工人都挤在了车间里。钢轨通体泛着奇特的蓝灰色光泽,像一条凝固的星河。齐卫国摸着还发烫的轨腰,那里打着\"pt1\"的钢印——\"攀钢1号\"的缩写。
\"检测结果出来了!\"小周举着数据单狂奔而来,\"疲劳寿命是普通钢轨的三倍!\"
欢呼声中,齐振国把弟弟拉到轧机后面。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个油纸包,里面是那枚在贵州丢失的铜制道钉——钉尖已经熔毁了一截,但\"宝成1958\"的字样依然清晰。
\"在试验废渣里找到的。\"齐振国低声道,\"跟你一样,烧不化。\"
轧钢车间的广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播音员激动地宣布:成昆铁路最长的龙骨甸大桥今日合龙,用的是攀枝花特制钒钛钢!
齐卫国望向窗外。满载钢轨的列车正鸣笛启程,车头烟囱喷出的烟雾在金沙江峡谷上空久久不散。他摩挲着道钉上的熔痕,突然想起父亲1938年写在滇缅铁路日记里的话:
\"钢轨会锈,人会死,但铁与血铸就的路,永远指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