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唐晚妆披着初见之时那厚厚的貂裘,在灯下处理文件。
咳嗽是不咳了,赵长河之前临走给她最后做的治疗,至少能支棱一年的。
只是操劳多了,身子骨依然看不出像个武者,畏寒气虚的样子看得抱琴直摇头。
还三重秘藏呢,都不如抱琴玄关三重元气满满。
呃其实抱琴今年也已经不小了,都十八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修行也玄关七重,是一个派出去处理江湖事务都能冷脸装逼的丫鬟。当年赵长河初见之时都打不过抱琴,那时候的抱琴玄关五重了,赵长河刚四重,当然可能会被越级,这就是历史悬案了。时至今日赵长河居然一直拿抱琴当成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鬟,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赵长河对这主仆俩的误会还不止这点,对唐晚妆也有点小误会。
比如觉得唐晚妆和唐不器的吵架简直理所当然……赵长河还相对好些,起码知道如果唐不器只是说自保的话,晚妆是不会和她吵的,唐不器才是真不懂姑姑。
实际上即使唐不器想割据,唐晚妆本来都不会去吵。
武维扬那些忠诚的下属们都有了别样心思,她并不想阻碍大家的前程和追求。
没有谁的理想比谁的宝贵,自己没有资格拖着别人的未来让人和自己一起付出,各自安好便罢。
真正让唐晚妆不许唐不器自立的主要原因在于,近期事态让她本能感觉有点怪,她不希望唐不器走在风口浪尖被人当枪使了。
可惜各地镇魔司糜烂了很多,也被策反了很多,她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全面灵通的消息了,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上去猜测推演。
首先,陇西李家那边是肯定出问题了,这种事非常好判断,因为关中赋税停了,号称因为盗贼山匪过多……这不就是割据的典型标志,那种借口能忽悠谁?
本来这种事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当夏龙渊确定受伤而归,这几乎就是摆在面上的事了。
让唐晚妆觉得怪的在于,原本巴蜀厉神通调动人马准备往上打的,但近期也停了。
厉神通和唐不器那种只想割据江南的小菜鸡可不一样,无论起事之初是为了巴蜀民众还是其他,总之起事之后这种英豪是不可能偏安一隅守着一亩三分地就完事的,他的攻击性和行动力都是一等一的,必然会进取汉中关中。他会因为关中旗帜姓夏还是姓李就改变了战略方针?那不可能。
是什么导致他歇火的?
然后杨家态度也开始暧昧。让出徐州之事非常奇怪,面上说是朝廷的妙笔,故意让王家与万天雄接壤,挑拨这两家争斗,朝中还颇有些人夸赞杨太尉妙计高明……但唐晚妆可心知肚明,朝廷没有这种朝议,她都不知道这件事,就已经发生了。
这是杨家自己的定议,看上去有点像滋长万天雄的野心。唐晚妆可以想象,漕帮从立足江淮的水上帮会,到了落足徐州这种北方青徐之地,坐望中原,那种心态上的微妙感受不足为外人道。
事实上万东流不太好意思和赵长河说,万天雄都有称王的想法了,当然他们上面还有四象教,帮众大部分是四象教徒,朱雀没点头,万天雄也只敢心里想想。
其实对于四象教而言倒无所谓谁称王,如果万天雄正儿八经向朱雀提请,朱雀大概率会同意,如果反对也不是因为不肯,而是觉得应该广积粮缓称王,那是另一回事了。
这种各方态度极为诡异的氛围里,不器掺和个什么?更气的是,你如果是这场局里的弈者、知道内里到底什么情况,那倒还好。可姑侄俩通信几轮,唐晚妆发现唐不器根本不知道别人的情况,气得简直想冲到江南去把侄儿掀翻,拿扫帚狠狠揍他一顿。
蒙在鼓里被人当枪的小废物还想当吴王!连要称王的流言都已经到京师了,怎么能不吵架!
唐晚妆揉了揉眉心,思虑过重实在不利病情,有点小小的眩晕感。
正在此时,香风拂过,面前多了个人。
没戴面具,一身宫装的皇甫情。
伺候在边上的抱琴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点了穴道傻在一边:“小丫头牙尖嘴利,先一边呆着。”
抱琴:“?”
我怎么得罪你了?
唐晚妆放下笔,淡淡道:“贵妃夤夜造访,竟然先冲小丫鬟发脾气,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皇甫情上下打量了一眼抱琴的身材,微不可见地撇撇嘴,刚才一指点过去还有点肉感,熟了,区区小丫头居然比某个只会抄书的身材还好一点,某人真是扶不上墙。
脑补将来的某些场面,本座不弄死你们已经不错了,伱说我发什么脾气?
当然嘴巴里可不会说这个,皇甫情冷冷道:“我来劝你一句话。”
唐晚妆沉默片刻,低声道:“谢了。”
皇甫情愣了一下,就听唐晚妆续道:“你们要收网了,本来我该是个必杀目标?你担心长河将来怨你,竟跑来提醒我撤离……”
这女人真的聪明,只可惜她的坚持毫无意义。皇甫情暗叹一口气,硬邦邦道:“少自以为是了,就凭你算什么必杀目标?你若碍事,就是螳臂当车去送死,我和你斗了这么多年也算斗出了点感情,劝你一句也尽了旧谊。反正我奉尊者命已经撤离了,你撤不撤看你自己。”
抱琴非是被点了哑穴,否则真的想说她一句别嘴硬了,你们能斗出什么感情来,明明就是怕被男人骂。
堂堂贵妃,居然陷得这么深……真是奇了。
“你奉尊者命撤离……”唐晚妆重复了一句,神色也是颇有几分古怪,旋即摇头:“谢了……其实你这么做,可能败露你们的计划,这承担非同小可。”
皇甫情笑了笑:“你就算知道,也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了。”
“那倒未必。”唐晚妆慢慢道:“综合各方情况,我大致能猜到一些……”
皇甫情这回倒是惊奇起来:“说来听听,你知道个啥了?”
“陛下其实并不贪权,他对俗世权力可以说是根本没**的。按理他这样的人本该笑傲风月,去哪都比枯坐宫城有意思,之所以赖着帝位我看多半是两个因素,一是图个需要权力的时候便利省事,另一个……”唐晚妆慢慢道:“我猜疑他的修行与此相关,需要帝位支持。”
皇甫情神色微微变了。
“你们近期的行事,我怎么分析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你们正在整个神州范围营造一种天下无君的概念,每一个人自己的地盘上都有自己的王,他的帝位没人认了……这或许在以前未必有太直观的效果,但在陛下负伤而归的当下,有可能就真能起效。”唐晚妆笑了笑:“如今收网必有一个引线,我甚至能猜到引线是什么……我现在就去阻止的话,说不定还真阻成了,只不过你站在这儿,我估计出不去。”
“你出去会死。”皇甫情叹了口气:“我很难理解……你手头信息极少,竟然只因为这么点蛛丝马迹就得到了完全正确的判断,这样的智慧真是让人惊艳。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愚忠至此呢?”
唐晚妆出神地看着如豆残灯,低声道:“也许这是很蠢。但是皇甫,如果每一个人都权衡利弊,都去做理论上最正确的选择,那么悠悠青史两个纪元,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身后保护的人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呢?是他们都蠢吗?”
皇甫情默然。
“也许你们会说,谁值得守护,谁不值得……比如夏龙渊……”唐晚妆顿了顿,似是第一次直呼夏龙渊的全名有些不习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可以说天下乱局是夏龙渊自己造成的,残害江山的是他自己,推翻他才是为大夏着想,只闻诛一夫纣耳,未闻弑君也……我知道长河就是这么认为的,以前我殚精竭虑是为了民安,可到了如今我反倒才是站在了民众的对立面,所以他一直希望我解甲归田。”
皇甫情奇道:“你既然知道,看你语气也觉得长河的想法正确,那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唐晚妆道:“首先,只有陛下能镇得住北胡。放眼当今任何一家,包括你们四象教,没有这个实力。这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阿情,令尊在这一点上与我同心,他手握重兵却从来没同意你造反,便是此意。”
皇甫情:“……别叫我阿情。”
“此为公,还有私。”唐晚妆没搭理她这个称呼的要求,继续道:“陛下当年力排众议提拔尚不起眼的我,年纪轻轻、女子之身,做了镇魔司首座,满朝非议,陛下毫不介怀。晚妆为臣十余载,他信了我十余载,虽然有些事不听我劝,但我要什么就给什么,任何权限放手去干,从没有过任何猜疑任何掣肘,连红脸斥责都没有过……纵观古今,未之有也。”
皇甫情想了想,倒也确实。
夏龙渊确实信任唐晚妆其实连有替身假货和当初杀太子这种事都没刻意瞒唐晚妆的,这已经是信任至极了。有的事不听劝归不听劝,那很正常,谁做君王能事事听人的。
唐晚妆道:“当年我父母希望我嫁太子,我只和陛下说了一句不想嫁,陛下就哈哈大笑,说晚妆国士也,不当以宫闱拘束,就此作罢。”
曾经还有人猜是不是夏龙渊自己看上了唐晚妆的姿色,事实证明一点都不相干,他确实就是以国士之心对待唐晚妆的,在闭关不理事的这些年,几乎就是把天下全盘托付给了唐晚妆。
君臣如此确实是可以说一句古今少有了。
唐晚妆低声道:“君臣走到如今他负了天下,却从没有负过我唐晚妆。既以国士待我,我当以死报之,如此而已。将来你见到长河,替我对他说一声对不起,若有来世,再奉君前。”
“首座!”门外传来亲卫的敲门声:“武平侯在外求见,说传陛下之旨。”
唐晚妆微微一笑:“知道了。”
她慢慢站起身来,低声道:“你去吧……你要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