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阳府,沈宅。
一道墨色身影自虚空中踏出,走回院落当中。
沈仪侧眸看去,发现早有人在此等候。
“来给你送点东西。”
巫山从石桌旁站起,指了指桌面上的两枚金丸:“都是三十劫的丸子,一枚是我的赔礼,一枚是朝廷的赏赐,你且收好。”
先前西山府的事情,分明涉及到了一尊菩提教五品罗汉,但发放的赏赐却显然没有将其算在里面,仅算了那六品天仙境的蛟龙及它手下的群妖。
沈仪沉吟一瞬,倒也没说什么:“有劳前辈。”
毕竟与菩提教撕破脸皮并不是朝廷的命令,而是严老将军一个人的意思,能够不追究责任就已经不错了。
像是看出了沈仪心中所想,巫山从储物袋里又取出一枚金丸,比前两枚都要大出不少:“百劫金丸,严将军自己出的,跟朝廷没关系。”
他将丸子握在手中,久久没有放下。
或许是担心沈仪误会,巫山又闷声闷气添了一句:“我对这玩意儿没兴趣,更没有私藏的胆子。”
这句很明显是实话。
百劫金丸虽好,但也要有命消化,既然他上次说出了那番话,打算与几人分清干系,便不可能再因为一枚金丸而动摇。
“我只是想说,你可想好了。”
“收下此物,以后再想回头就难了。”
巫山是个油滑之辈,很少会去管旁人的闲事,但上次沈仪的一句“理解”,确实让他心里好受了许多。
身为经验丰富的前辈,他希望这位天赋极佳的年轻人能够再仔细考虑一下。
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严将军固然出手大方,但这金丸说是买命钱也不为过。
又何苦。
闻言,沈仪只是笑了笑:“多谢提醒。”
“哎!”
巫山皱皱眉,最后无奈叹口气,将第三枚金丸随手放在了桌上,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沈宅。
沈仪目送对方离开,这才走至石桌前,将这些金丸收了起来。
整整一百六十劫人间皇气,虽比不上去一趟八极谷的收获,但对于寻常修士而言,这已经足够令人垂涎欲滴了。
除了神朝,哪怕把仙庭算上,世间任何一个势力,恐怕也没有这般手笔。
沈仪稍稍思索了一下,还是将丹炉给取了出来。
目前来说,想要将人间皇气化用到龙虎果位当中去,需要用上不少菩提教专门的法器,最好还能请几位教中前辈帮助消化,以免渡心劫时出现什么问题。
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孤身前往菩提教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实在太过麻烦。
还是以炼丹的方式,将这些金丸用在太虚道果上比较方便。
而且之前摘取太虚道果的时候,沈仪曾感受到了那种诡异的感觉,若非巫山登门唤醒了自己,差点没能挣脱出来。
清浊若是不均,他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回来的路上,在吃掉了青云五贤的妖寿后,龙虎果位已经来到了七百六十劫的范畴,超出太虚道果太多。
沈仪在身游太虚之时,甚至遇到过感觉躯体太过沉重,隐隐要跌落出来的情况。
“贪多嚼不烂啊。”
他盯着眼前的丹炉,轻轻叹口气。
这就是散修的老毛病,看到什么好东西都忍不住拿过来试一试。
虽说太虚道果确实帮了自己很多,但现在遇到的问题也是实在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那就是……空有劫力,没有路啊。
龙虎果位的前路是胡乱撞出来的,但太虚道果则不同,叶岚的太虚剑道自身都还未推演圆满,至今困在六百劫,更别提传授自己了。
沈仪又是个半路入宗的,对于神虚山传承,除去六品和五品的道法以外,也就只剩那一屋子的丹书了,别的则是一概不通。
他闭上眼眸,一边炼丹,一边沉思。
时间缓缓流逝。
日夜交替。
沈仪储物袋内的丹瓶已堆积如山,直到将一百六十劫金丸尽数融入丹药之中。
他收起丹炉,回身来到屋内,盘膝坐至床沿。
【剩余妖魔寿元:两劫】
光是炼丹就耗费了足足半月时间,青花在八极谷内,却只送回来了两劫妖寿,足矣见得青云五贤的陨落,对于其他妖魔的震慑有多大。
不过用来消化丹药,顺便验证一下想法倒是完全够用了。
沈仪也不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手边上有什么就用什么,既然只看过丹峰藏书,那干脆就以此为基础,去推演自己的四品仙路。
他从扳指中抓出一把丹药,顺势送入口中。
【第一劫,你已明悟太虚道法,成功摘取道果,身游太虚,无影无踪,只是那虚无之地太过浩瀚诡谲,以肉躯游历其中,或许有沉沦太虚,无法返回天地的风险,需得寻找一个栖身之地】
丹峰所有的藏书,此刻都汇聚于沈仪的脑海之中,在妖寿支持的推演中,前人呕心沥血留下的方子,渐渐被他化为己用,举一反三。
以劫力炼金丹。
以金丹寄托神魂于身躯,是为太虚丹道。
两劫妖寿,二十余万年的时间,让沈仪完美的炼化了所有的药力,在体内的太虚道果中,凝聚出了一枚流光闪烁的金丹。
除去炼丹时的损耗,剩下的一百三十多劫尽数蓄入其中。
接下来就是以这金丹为锚点,将神魂血肉沁入其中了。
沈仪小心翼翼的尝试着,却发现整个过程异常的顺利,但当他抽身而出的瞬间,却是蓦的发现了不对劲。
“不是……”
沈仪睁开眼眸,脸上却没什么喜色。
只见那金丹上漂浮着血色和透明的两种丝线,与自己整个人都牵连在了一起。
他确实没想过自己能悟出什么了不得的大品道果,但现在这枚金丹与浑身血肉神魂相连……这是把自己炼成一枚金丹了?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沈仪思忖了一下,如今太虚道果确实来到了三百二十余劫的层次,说明这个思路是对的,至少是条暂时可行的道路。
罢了,先这样吧。
念及此处,他起身朝着门外走去,刚刚踏入院中,却是又迎来了一位客人。
正是许久不见的叶岚。
这女人刚一进来,连半句寒暄也无,便是干脆利落道:“菩提教来人了,是千手菩萨,莲台已经掠至西山府衙,严将军也过去了。”
“要不要先跟我回神虚山避一避风头?”
一尊菩萨亲临神朝,而且目标明确的直指西山府,其心思已然是不言而喻。
分明就是为了慧真罗汉而来。
沈仪还没来得及回应,另一人便是紧随而来。
“严将军说,万事有他。”
巫山踏入院落,靠在墙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当然,我只是传话而已,信不信是你的事情。”
哪怕他已经提醒过多次,但当麻烦真正找上门来以后,这五大三粗的胖子倒是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用同情的眸光瞥了过来。
“走吗?”叶岚蹙紧眉尖。
“……”
沈仪略感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要不是先前在炼丹推演,没能感受到菩萨气息,现在压根不用两人提醒,他早就拔腿跑路了。
可一尊三品强者已然降临西山府,以这般高深境界,估计附近几府全都落入了对方的神识掌控之中。
此刻再走,未免也太扎眼了些。
倒不是全然信任严将军,沈仪自打修行开始,就没有过这种习惯,但相比起严将军,那神虚山则更不靠谱。
素未蒙面的神虚老祖,真会为了自己交恶一尊菩萨?
“再看看吧。”
沈仪轻吐一口气,朝着西山府的方向看了过去。
……
西山府衙之上,一座华美莲台微微旋转。
知府早已入殿迎接那菩萨,此刻殿门紧闭,所有差人都是分列殿外,从头到尾只放了一位麻衣老人进去。
在场众人皆是神情凝重中又携着几分慌乱。
哪怕是神朝百姓见惯了仙神,但当真正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接触到一位菩萨,特别是对方还为了衙门先前张贴的告示而来,心中不免还是生出了浓浓的畏惧。
大殿内沉寂无声,却无形间牵动着许多人的心神。
这殿门一闭,便是整整三日!
直到白茫茫的大日升空,融去了地上的冰雪,正午时刻,终于响起了“吱嘎”一声。
身披红布,身形高瘦的男人缓步而出,背上如轮盘般散开的手臂微微摇曳,甚是引人注目。
他手中牵着一条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犬,重新回到了那方莲台上面。
“既然证据确凿,确实是我教弟子堕入了妖邪之道,那本座就在此谢过神朝,替我教清理孽徒。”
“客气,不送。”
严澜庭随后而出,朝着千手菩萨轻点下颌。
说着,这位老人有意无意的瞥了眼对方莲台下那条黑狗。
“这孽畜佛心泯灭,如今随本座历劫,让诸位施主见笑了。”千手菩萨含笑摇头。
黑犬蹲在地上,神智涣散的盯着地面,仿佛听不见旁边的交谈。
说罢,菩萨不再多留,有些仓促的祭起莲台,便是牵着这条狗掠上了天际。
“呵。”
严澜庭默默看向天幕,忽然冷笑了一声:“化人为畜的手段也使得出来,真不知道究竟是谁堕入了妖邪之道。”
“您老就莫管那些闲事了……”
殿内又走出一位老者,正是西山知府,只见其满脸无奈,两腿好似那筛糠般颤抖。
身为知府,掌一府皇气,怎么可能被一尊三教修士吓成这个模样。
这双腿并非因为吓破胆子发抖,而是受了气息的冲撞,便是连皇气都没能完全将其护住。
见状,场外众人脸色一惊,这是交过手了?
“快回去歇着吧。”知府叹了一句。
“老夫好得很!”
严澜庭大步朝外走去,架起祥云,离开了府城。
直到身前突兀的多出两道身影。
羊明礼和凤曦脸色阴沉的落下,三位镇南将军再次齐聚。
两人拦住严澜庭,低声道:“什么情况,将你伤成这样?”
“放你的狗屁,分明是老夫胜了,他能撑着回到菩提教都不错了。”
严澜庭自傲一笑,话音未落,却是猛地喷出口血浆来,方才还红润正常的脸庞,此刻瞬间变得苍白一片。
他扭过脸去,随手擦了擦唇角:“反正是胜了。”
“严兄!”凤曦没好气的喊了一声。
当然是胜了,毕竟是在神朝范畴内,有皇气的压制,否则那菩萨也不至于这般仓促离去。
可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三人身为镇南将军,职责是坐镇大南洲,而不是去和菩提教斗气,这本是可以避免的争端。
“你有没有考虑过,以你现在这般状态,根本就护不住九府?”羊明礼眸光阴郁的看了过去。
“只要老夫这条命还在,护不住?”
严澜庭嗤笑一声,迈步越过两人,径直朝涧阳府而去。
“……”羊明礼和凤曦同时陷入沉默。
若是拿命去拼,不顾体内暗伤,也不再去追寻那大道,在彻底陨落之前,自然是能继续护下去,可那到底又图什么?
……
涧阳府。
莲台掠过上空,菩萨端坐其中,背上的千手皆是垂落,宛如石像般僵硬。
他眼眸低垂,好似陷入沉睡。
那条黑狗茫然的看着下方,一双眼眸毫无光彩。
就在这时,它好像看到什么,浑身微颤,躲避似的移开了眼光,将身子蜷缩了起来。
“孽畜,你瞧见了什么?”
闭眼假寐的菩萨缓缓睁开眼,一条手臂缓慢探出,掐住了黑狗的脖颈,将其拎了起来。
黑狗呆滞的半张着嘴,不仅没有挣扎,也是连半点声响都没发出来,好似认命了一般。
与此同时,在那一处宅院当中。
“呼,终于走了。”
叶岚看着莲台远去,不禁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却见沈仪沉默盯着天幕,脸上全然没有劫后逃生的庆幸。
“怎么了?”
“没什么,或许是看错了。”沈仪缓缓收回眸光。
“哟。”
就在这时,一位老人缓步走入了院落,在看见沈仪的刹那,眼中流露出几分意外:“我还以为你小子早就跑路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有些晚了,没来得及。”沈仪抬头看去。
“你说话倒是老实。”严澜庭淡然一笑。
他走近过来,轻轻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你放手去做就行,老夫说了,万事有我。”
沈仪仍旧留在涧阳,这代表着一种信任。
所幸,自己虽年迈,倒也没有辜负手下的这番信任。
“走了,别送。”
严澜庭此行过来,就是想看看沈仪的情况,说完以后便是干脆利落的离去。
三人沉默而立,直到老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嘶。”巫山叹了口气,他们虽修为不如镇南将军,但也不是泛泛之辈,哪里看不出来这老爷子乃是在强撑。
如今九府唯一的镇南将军伤成了这样,仅凭自己三个,还管得住个屁。
更别说菩萨就这般离去,定然是吃了不小的亏,难道会忍得下这口气?
到时候令那教众报复回来,整个大南洲的情况只会愈发糟糕。
“至少这一灾算是过去了。”叶岚强作精神,也只能这样劝道。
“……”
沈仪摇摇头,转身又回到了屋中。
他在床沿座下,又透过窗户朝着天上看去。
这般受人庇护的感觉,好像也并没有让人心情很舒畅。
只是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距离这些真正的仙神,简直如云泥之别,莫说插手进去,便是站在旁边围观都没资格。
除了严老爷子以外,沈仪眸光闪烁,又想起了先前与天幕中那条黑狗的短暂对视。
自己肉眼凡胎,当然会看错许多东西。
譬如把一尊菩萨座下的灵兽,看错成某位故友。
但那黑狗竭力避免认识自己的举动,却是让这个看错的概率瞬间变得微乎其微。
当初分别之时,虽嘱咐了对方一路小心。
但在这方天地,漫天皆是神佛的眼睛,又谈何小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