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
右相双手按在桌上,呼吸变的越来越急促,目光则越来越明亮。
一直以来,儒家都以治国平天下为毕生追求,而治国平天下的前提,就是忠君。
但观陛下的所作所为……
这君,不忠也罢!
经此一事,他彻底看清,皇族和六大世家,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不,皇族对于百姓之危害,远在世家之上。
大夏最大的奸佞,不在大理寺,不在明镜司,也不在世家!
在皇宫!
大陆诸多小国没有了皇帝,国家依旧运转如常,朝中各部互相制约,所有人都得遵从律法,没有人可以高高在上,他们可以,大夏为什么不可以?
他们可以没有皇帝,大夏也可以没有皇帝。
不过,有一点他十分清楚。
大夏没有皇帝的前提是,魏国,楚国,齐国,赵国,都没有皇帝。
当大陆上的所有国家都不再有皇帝,儒家想要打造的世界,才有实现的可能。
以他自己的力量,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那又如何?
失败,唯死而已。
他的**会消亡,但思想不会。
只要在天下人的心中,种下这样的火种,无论是过了百年,千年——总有一天,会有能够重建新秩序的人出现。
他的眼中精芒大放,心中不再迷茫,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
某一刻,他体内的浩然之气,忽然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波动。
一瞬之间,他体内的力量似乎彻底消失。
但并不是消失。
这一刻,长安一切如常。
百姓们做着他们日复一日所做的事情,各大衙门之中,官员们忙碌的处理着政务,一如往常。
大理寺内,李玄靖放下手中的笔,望向某个方向,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
至圣三十六年。
二月初二。
春回大地,草长莺飞。
距离科举还有一个月,正是学子们最用功的时候,各地的考生们,已经提前来到了长安。
他们的到来,带动了长安各大客栈,酒楼,民居,以及乐坊青楼的一应消费,整个长安,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笼罩在长安百姓心中那一丝阴霾,似乎也随着春天的到来、长安的复苏,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苏大儒的事情,已经近乎没有人提起了。
但也有人会时常思考,如果大夏也和那些小国一样,不由皇帝做主,苏大儒的悲剧,以后是不是可以不再发生?
这种想法虽然大逆不道,却也经常不受控制的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
宁心园。
凤凰抱着李念,气呼呼的走进来,怒道:“气死我了,开门做生意,客人至上,凭什么不卖我们!”
安宁怀里抱着李栀,跟在她的身后,目光同样有些黯然。
正在给佳人做陪练的伊人闻言,丢下剑跑过来,问道:“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出气!”
凤凰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说道:“算了……”
刚才她和安宁带着李念和李栀出门,见一货郎售卖的花钿分外别致,就想买给李念和李栀,岂料那货郎根本不卖给她们。
她问其缘由,那货郎说是苏大儒托梦,不让他做她们的生意。
虽然他的话很客气,但暗指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苏大儒之死,激起了很大的民怨,人们不敢骂天子,父亲自然承担了一切。
以前和李诺一起出门时,总会有百姓热情的打招呼。
路上想买什么东西,那些商贩也根本不愿意收钱。
但自从苏大儒死后,一切都变了。
百姓对她们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她将李念放下来,一脸郁闷的说道:“真是一群愚民,能不能有点自己思考的能力!”
上次好不容易扭转了父亲的风评,没想到经此一事,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
君命难为,这很明显是陛下的意思。
李家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若是像苏大儒一样,达不成目的就死,这些年,谁来为百姓做这么多事情!
他们怎么就这么蠢呢!
想来想去,心中还是愤愤难平,她跺了跺脚,说道:“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
看着凤凰跑开,李安宁轻叹了口气。
和凤凰,佳人伊人都不同,被百姓骂做昏君和奸臣的,一个是她的父皇,另一位,她也要称呼一声父亲。
虽然知道李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这一刻,她无比的希望他在身边。
她抱着李栀,目光望向远方,心中默默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
黔州。
与世隔绝的深山村落。
十几名捕快,和百余位村民遥遥对峙。
代表着官府的捕快,面对普通百姓时,却表现出罕见的紧张之色,腰间的长刀出鞘,摆出防御的姿势,额头豆大的汗水滚滚而落。
虽然他们都有些身手,但那些村民手中的柴刀锄头也不是吃素的,真要打起来,他们都得交代在这里。
一名中年捕头鼓起勇气,大声道:“只要把你们买的姑娘交出来就行了,你们花的银子,官府会还给你们!”
村民之中,一个满口黄牙的汉子大喊道:“我不要银子,我要婆娘生孩子!”
那捕头道:“你的婆娘是拐来的,人家的爹娘告到衙门去了,你们的行为违反了大夏律法,我劝你们不要暴力抗法……”
那捕快的话还没有说完,这汉子就举着柴刀冲了出来,脸上满是暴怒之色,怒吼道:“你要抢我的婆娘,我和你拼了!”
一众捕快见此,纷纷转身逃遁。
虽然这汉子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威胁,但若是和他起了冲突,他身后的村民就会一拥而上。
之前就有捕快吃过这样的亏,想要救回被拐卖到此村的女子,差点被这里的村民乱刀砍死,跳河逃生才捡回一条命,后来涉及到此村的案子,他们就不敢管了。
这个村子许多村民的老婆,几乎都是从外面买来的,县衙已经接受了无数起报案。
但这里的人极其团结,每每到此村查案,都会遭到全村的抵抗,县衙根本没有人愿意来这里。
再说,法不责众,整个村子几百口人,县令大人也拿他们没办法。
可这次不来不行了。
听说长安有御史大人要来,一路之上,已经斩杀了不少贪官污吏,县令大人吓的不行,命令他们来此村要人结案,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那汉子跑不过这些捕快,生气的将手中的柴刀丢出,不过却没有扔中。
柴刀可是家里的重要财产,他小跑过去,捡起地上的柴刀,抬头时,看到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那人长的白白净净,很好看,和他两年前杀的那个家伙一样好看,他买婆娘的银子,就是从那个家伙身上抢来的。
汉子手握柴刀,看着这个好看的陌生人,问道:“你也是来抢我婆娘的?”
那人点了点头,说道:“是。”
汉子脸上露出暴怒之色,扬起刀,愤怒的砍向这个可恶家伙的脖子,愤怒道:“我花银子买的婆娘,你们怎么都要抢,还有没有王法了!”
噗!
血光瞬间迸溅开来,染红了脚下的一片地面。
当汉子的无头尸体倒地,周围先是一片安静,很快就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杀得好!”
“这些畜生早该死了!”
和不远处观望的捕快不同,反应过来之后,后方的村民则变的无比暴怒。
“我的儿啊!”
“他杀了二牛!”
“杀了他,给二牛报仇!”
他们挥舞着镰刀锄头等物,愤怒的向那年轻人冲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她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没有半点慈祥之色,老眼中射出极度仇恨的光芒,手握一把剪刀,刺向那年轻人的胸口。
又是一道血光迸溅,下一刻,老妪的脑袋,和那汉子的脑袋,整整齐齐的落在了一起。
尚方宝剑,上斩奸臣,下杀刁民。
一颗脑袋。
两颗脑袋。
三颗脑袋……
当超过十颗脑袋落地时,众村民脸上的愤怒之色,终于变成了恐惧。
年轻人手中的剑无比锋利,每一次随意的挥动,必有一颗人头落地,村民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从埋头前冲,立刻变成了飞速后退。
退着退着,他们仿佛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
四面八方都有无形的墙压迫而来,所有的村民都被困在了一处,无头苍蝇一般的乱撞。
一名捕头看到那把有着金色剑鞘的剑,终于想到了什么,飞快的跑过来,单膝跪地,恭敬道:“黔山捕头陈勇,参见御史大人!”
片刻后,李诺和这些捕快走进这座村落。
即便是东方玄见多了世情,在看过几间屋舍之后,也忍不住额头青筋的抽动,怒道:“一群未开化的畜生!”
李诺同样拳头紧握,用了许久,才抑制住内心的愤怒。
一些年轻女子,如同牲畜一样,全身**的被栓在猪圈鸡舍之中,手筋脚筋皆被挑断,有些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见人只会闪躲,还有一些神情痴呆,只会痴傻的对人笑……
两个月来,他已经见过了太多人世间的丑恶,可他心中对于人性底限的认知,也屡屡在被刷新。
不多时,名为陈勇的捕快走过来,恭敬道:“御史大人,共解救出被拐卖的女子五十三人,我们还在某些村民的后院,挖出了多具尸体,这些人除了拐卖人口之外,还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
……
黔山县。
刑场血流成河,百余颗脑袋整齐的排列在一起,百姓们却一点都不害怕,只觉得快意。
这些刁民恶贯满盈,不知道犯下多少罪行,就连官府也奈何不了。
黔山县周围多山,百姓古来穷困,世家大族看不上这里,朝廷对这里也不怎么重视,官府对下面的掌控极其有限,经常出现整个村子联合起来对抗官府的事件。
对少数的百姓来说,官府处于绝对的优势。
但若是大量的百姓抱团,官府则处于劣势。
法不责众,一旦事情闹大,朝廷的首要任务是安抚百姓,地方官员,往往会受到惩处。
因此,对于这些抱团的刁民,县衙向来都只能退让。
直到今日。
长安来的御史,终于为黔山县的百姓主持了公道,也为黔山县衙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黔山县衙。
整个县衙,尽是寻亲之人,一家人再次重聚,抱头哭成一片。
属于县令的衙房之内,李诺写完最后一个字,缓缓放下笔。
那些被拐女子身体上的伤病,他都已经用医家真气治好了。
但她们心灵上所受的创伤,就不是医家手段能够治愈的了。
虽然这纸上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但却能让她们忘掉过去那些悲惨的回忆,迎接新的人生。
李诺身旁,东方玄啧啧称奇。
即便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李诺使用这种神奇的手段,但每一次看到,依旧感觉不可思议。
各家之中,阴阳家是所有人公认的最神秘,也是最神奇的一家。
但是和书家手段相比,阴阳术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两人走出衙房,东方玄摸着下巴,忍不住问道:“如果有一位第七境的书家,是不是也能改写老夫的记忆,而让老夫毫无察觉?”
李诺点了点头。
这是毋庸置疑的。
以李诺对书家的感悟,如果真有第七境的书家,何止能改写他的记忆,甚至能决定他未来的人生,让已经古稀之龄的他,突发奇想和某个少年来一场忘年之恋,也只是动动笔的事情。
对于书家而言,一境之差,就是造物与被造的区别。
东方玄倒吸了口气,喃喃道:“真是想不到,传闻竟然是真的……”
想到书家的种种传说,思忖了片刻,他又问道:“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你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别人编写的故事?”
李诺抬头望天,天空一碧如洗。
他闭上双目,幻想着有一双眼睛,在那天穹之后窥探着一切。
片刻后,李诺睁开眼睛。
他没有给出东方玄答案,用一支笔,写出亿万人的人生……,即便是作为书家,他也想象不到这种事情。
东方玄摇了摇头,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到脑后。
阴阳家最忌讳胡思乱想。
修为越高,越不能多想。
其实阴阳家也有类似的说法,一切命数以及改变命数的举动,都在命数之中,世间所有的命数,从一开始就已注定,这与书家的传说异曲同工……
县衙的院子里,几名官吏被五花大绑。
自从意识到东方前辈的特殊用处,李诺就不用查案了。
带上他,无异于开了天眼,谁忠谁奸,一目了然。
会有人处理这里的残局,李诺还要赶往下一个地方,他刚要踏出衙门,身后被绑着的一名黔山县官员忽然抬起头,一脸不忿道:“姓李的,你只敢管我们这些小官,装什么御史清流,你爹李玄靖连第五境的大儒都杀了,你手里的尚方宝剑,最应该砍的是他的脑袋,你有本事去大义灭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