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静静地听完,几分忧虑:“穆那冲如今年纪还小,再过两年,怕是不那么容易降得住了,为你不受他欺负,我们得有个长久之计。”
苏容若数杯酒下肚,眼看着户外如丝春雨,忽然有一种人生虚无,世界迷幻的感觉:“别多想啦,说不定,一觉睡去就挂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阿诺听她浑不在乎的语气,目色变幻,半晌,像下定决心一般,托起她的下颌,盯进她的眼睛,问:“苏容若,你当真不怕?我这双碧绿鬼眼。”
明亮摇曳的烛光下,两双眼睛几寸之隔,他墨黑的瞳仁,深沉黝暗如深潭不见底,碧色的眼珠,却晶莹艳丽如上好的翡翠。
苏容若和他对视片刻,借着酒劲,伸手抚过他修长斜飞的眉,高秀的眉骨和深陷的眼窝,将一席话说得缓慢而清楚。
“如此漂亮的一双眼睛,我是疯了才会怕。阿诺你可知道,世上最珍贵的宝石叫祖母绿,比玉和钻石都稀有。你的眼珠,就是祖母绿的颜色,它意味着希望,永恒和安乐。”
阿诺呆得良久,忽然一把抱住她,将她紧贴在自己胸口,语意暗哑:“我听错了么?这世上,居然有人说我的眼睛好看?”
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苏容若一想起这事,便心酸之极,欲哭无泪:前世的她聪明漂亮,却被自家老娘打击得毫无自信。
直到她死,也不曾得到过妇人的半句赞美,她绞尽脑汁地将公司做好,也无不是因为想证明自己。
她的母亲,以爱的名义,每天都在为她的早逝添砖加瓦,而她,不够强大,心随别人而转。
雨帘隔着的世界,朦胧迷离,凄美哀伤。苏容若双臂环过少年的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我说过,阿诺是天下最好的。”
阿诺眼眶湿润,却生生地将泪意逼回:“他们都说,我是阿娘断气以后才出生的,我一出娘胎就睁眼,把产婆吓得失了心疯。我不详,占星师说我是天煞孤星,刑爱克亲的命格。”
“长绿眼珠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没有,出生就没娘的更是多了去。你别信他们胡扯。”良久,苏容若从他怀中出来,将小菜往他那边推了推。
阿诺默默地吃得一会,低声道:“阿爹从来讨厌我,上次军演我获胜,他的态度本有些改变,但是,她得伤寒夭了。”
“夭了,谁?”苏容若惊讶地问,少年眉宇间浮起平时难得见到的伤感和黯然:“我的未婚妻子,沈氏阿音。”
苏容若皱起眉头打量他:“你订亲了?我怎从未听你们说起?”他束着素白腰带,暗想上次见他还没有,想必是不久前的事。
阿诺垂头解释:“我自小遭人厌恶,唯大兄和阿姑疼爱我,早早为我订下了阿音,她人很好,不嫌弃我,前几日得病逝去,才十五岁。”
花季早夭的少女,苏容若不禁也有些伤感:“可惜了,你可爱她?”阿诺茫然地抬起眼帘,皱起眉头:“爱?何为爱?”
苏容若一时语塞,想起郭骥那晚伤痛的模样,解释:“这男女之爱很是玄妙。你若爱她,便把她放在心里,时时想见,见不到便想。不论是想还是相见,你都欢喜得上了天,若不得再见,便痛得心被挖去一般。”
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自己从无体悟的言语,阿诺则握着酒杯发呆,她瞧他不懂,又将江雨燕的话重复一遍:“你若爱她,纵龙潭虎穴,只要有她,你也无比欢喜,若世上无她,你便生亦无趣。”
阿诺闷得小柱香功夫,才沉沉说道:“如此说来,我不仅不爱她,还克死了她,我。”末尾一音,带着说不出的歉意,落入无有边际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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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若沉默数息,端开沸腾的小砂锅,炉中银碳正旺,敲敲他的肩膀,问:“世上万物生生相克,你说,是水克火,还是火克水?”
阿诺怔怔地不答,只见她将一小勺水倒进炭火,嗤的一声轻响,水汽蒸腾化烟,瞬间消失,接着又听她笑道:“若她自己够强,任谁也克不了她。”
说罢,将一整碗水尽数直浇进火炉,嗤的一声大响,通红的银碳转瞬灭尽,仅余黑漆漆的残灰,死寂如屋内僵凝的气氛。
过得半刻,苏容若唤大勇重置杯盏,撤去凉菜换热菜。夜暮早降,雨水稍收,几株含烟凝露的花树,经风一吹,落花如雪。
她眼风瞟过,想起那个叫阿音的柔弱女子,握着拳头下决心:都说女人如花,老子不要做花,要做打不死的小强。
夜寂寥,漏迢迢,酒一杯杯地喝下,盘中的菜开始见底。夜雨霏霏,晚风清寒,阿诺的心却似沐浴在明媚的春色暖阳。
每逢清明,他都是皇室中最孤独的那个,人人祭祖,唯他总在格斗室,与几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侍卫一道,以刀剑和汗水,呐喊出内心深处的愤闷,凄苦和挣扎:我不是妖怪,我是一个人。
今年,不知为何,他不想去找承风和纳什等人,身不由已地进得隐庐,鬼差神使地对苏容若讲起长久以来的心事。
他和世上所有的人不同,他会抚摸自己那双旁人或害怕或厌恶或逃避的眼睛,赞叹它有世上最美的颜色,他凝视它们时眼中的欣赏来自内心深处。
他说人唯有自强才能生存,人的命运在各自的手中,亲人们离世都不是我的错。大兄曾说容若见识超凡,他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从知事以来便压在心间的巨石终于消失,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喜悦涌上心来,生平第一次,他欢喜得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流泪。
瞧着对方被酒精熏红的小脸,桃花般艳丽明媚,少年胸中忽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