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拨弄着手炉盖上的乌金流苏,淡笑道:「不妨事。月份不大,走起来还轻巧。」
你我甚少这般和谐相对,閒话家常。如今你肯与我如此,到底是借了这孩子的光。
你不中意我又如何?你还惦记着寻嫣又如何?只要你肯给我个笑脸,说几句软话,我便心满意足。
路过四合水塘,你信手往里扔了朵梅花,引得锦鲤追逐而来,红白青金,相映成趣。你轻道:「你想过这孩儿的名字不曾?」
我为你紧了紧披风,信步走过去,唇贴近你的耳垂,分享这世间只与彼此有关的秘密:「若是女儿,便唤她『戚锦钗』,若是男儿,便是『戚慕鹤』。」
言罢,我在你掌心题了这两个名字。
你望着锦鲤,道:「都好。」
我笑道:「我知道,锦钗这名字俗气了些。一来我读书少,起不出什么好名字;二来我也喜欢这样的俗气。我呀,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3)。作为姑娘家,少不得要提起胆魄在世上闯一遭,我不想她受我一般的罪,一世颠沛流离。」
是,我不想女儿像我,太苦。锦钗二字意为富贵女儿身上的织锦与簪钗。若得女儿,我盼着要么似戚寻嫣,沉稳正直,不卑不亢,未经世事磋磨,满心美好顺遂;要么似海棠春,活得潇洒而热烈,不怕她碌碌无为,不怕她离经叛道。
你坐在阳雕童子摘桃石墩上,眉间有散不去的愁绪:「眼下世道离乱,要无灾无难到公卿,何其难。」
你说得对。如今这世道,穷苦女子命如草芥,富贵女子要么醉于声色,要么眼睁睁看着天下将颓,无力回天。
而我是长帝姬的鹰犬,搅动风云的手,岂不是也有我一分力?
我身边即将有娇夫幼子,责任重大。我当真要继续让天下变作地狱,使其中黎民苦苦煎熬?
你见我沉思良久,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握住你的右手,吻在指尖:「你会让你我的孩儿一世平安,你信我。」
你只任我吻着,既不推拒,也不迎合。我知道,你并不信我。
你赏玩一会儿锦鲤,不时撕碎干饵餵鱼,锦鲤竞相追逐,好不热闹:「那海家姑娘性子孤拐,旁人豢猫养狗,她养鼠儿。」
我俯身,将下巴贴在你肩头,笑道:「我见了,她那老鼠餵的,一个个比奶猫还要大!男儿家都怕鼠儿虫儿的,我看也没有公子哥敢嫁给她。」
你将我从你肩头拨开,淡淡道:「谁说的?我宁肯嫁给她,也不嫁给你。」
我无耻地将手伸到你衣裳里,在腰窝上揉了揉:「鹤郎再说一次,宁肯嫁给谁?」
你有些酥痒,便挣扎起来。岂料不曾挣开我,反而翻滚到我怀中。我扬唇一笑,将你横抱起来,往白梅深处走去。
我忽然想起,你我初见之时,也是这样满园白梅彻骨香。
我笑道:「养老鼠算什么,我那师姐,比她还狠。什么蛇蝎虫蚁没养过?连她自己都不是人养大的。」
你微微抬眉:「什么?」
我淡淡解释道:「鬼姬的娘亲早亡,她爹把她扔到苗疆竹林里,预备餵了虎豹。她却被一隻白蟒蛇捡走,这般养到大。」
片刻后,我嘆道:「都说禽兽无情,畜生无义。可我看来,有些兽类,比人有情有义多了。」
第25章 徐鹤之
金桂仲秋,襟袖微寒。
见我整日在房内閒也无事,松烟入墨便劝我出门上香,为腹中的孩子祈福。鄞都贵夫常去的寺庙唤作「南音阁」,传闻此处香火隆盛,最为灵验。
松烟喜滋滋为我收拾进香要带的物什:「郎君,若要给小主子祈福,要带一样小主子的东西,这样菩萨才记得住啊。」
我思忖片刻,信手启开案上的红木雕花铜锁箱笼,雪然给孩子做的虎头帽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示意松烟将它捎上:「就这个吧?」
松烟含笑应了,取出虎头帽。骤然一抹金灿灿刺了我的眼眸。
是寻嫣赠给我的金镯。
入墨轻道:「郎君……」
我满心愧疚,说不出是甚么酸涩滋味。寻嫣是这世上我最对不住的人,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缓缓取了那金镯,贴在自己胸口,对松烟与入墨说:「走罢。」
丫鬟备的是一顶花梨木海水纹轿子,四角坠着青玉流苏,甚是精巧。我上了轿,由四个轿妇抬着往南走去,松烟、入墨并两个粗使小厮跟在轿旁,手挎食盒,盒中收着我贴身的梯己(1)之物。
要去南音阁,不得不路过污水横流南城岗子。我素来听闻,南城岗子是一处人间地狱,住在此处的都是鄞都最穷苦之人。
一入此地界,我双耳便充满糟乱之音,哭喊吵闹,不绝于耳。忽听到一声尖利的哭喊声,仿佛绝望到极致:「军娘给老身做主啊!」
我撩开轿帘,只见一个浑身褴褛的老郎君抱着禁军的腿,且哭且喊:「啊!老身就这么一个女儿,前年被抓去当兵,就这么音信全无!这两年,老身是靠讨饭活下来的!」
禁军一脚把他踹出二尺远:「老畜生,别耽误奶奶我守城!你家姑娘当兵,与我们金吾卫什么干係?!」
老郎君挣扎着扑过去,喉中嘶哑如鸦鸣,令人不忍卒闻:「老身要告!告官!呜呜呜……我要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