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你,舅舅美眸含怒,一把摔碎了象牙镂空的烫银摺扇:「哼!这戚寻筝是个衣冠禽兽,竟敢强占你的身子!欺凌男儿郎,算什么女人!」
见主子动气,几个端着茗茶糕点的宫侍连忙跪倒在地,劝慰舅舅莫要气坏了千金贵体。
不知不觉,我已徐徐落下泪来:「这就是鹤之的命。」
这时,丹墀之外侍立的宦娘拖长了嗓子禀报:「皇上驾到——」
金瓯殿内的大小宫侍乌压压跪了满地,恭迎这世间九五之尊的女人。唯独舅舅不曾听到一半,他并不起身,只拨弄着案几上的紫砂熏炉。
我自然不能见圣上,快步往碧纱橱里躲去。岂料被舅舅握住手腕,他坦然道:「不用避!论公,她是圣上,论私,还是你的亲舅母呢!」
我有些害怕,悄声儿道:「我……我怎能见陛下!」
舅舅满不在乎道:「见便见,你是本宫的外甥,谁敢说什么!」
舅舅今年已年过而立(7),三十三岁,大半辈子都在宫中过活,人人都道宫里男子心思玲珑,他却养成这般娇纵任性的模样,颇有「不经打击老天真」的意味。
言谈间,一个身着玄红龙凤常服的女子被众宦娘簇拥着走进来,这便是元甍帝赵嘉宁了。
赵嘉宁信步走过去,从身后抱住舅舅:「怎么,六郎这里还藏着个美人儿?」
舅舅在闺中排行第六,圣上唤他六郎,不可谓不亲昵。
旁人闺房私语,我却被强留在此处,当真惶恐。眼下却走不得了,我只得跪倒在地:「鹤之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舅舅将我扶起来,对赵嘉宁道:「妻主看看,臣的外甥,美不美?眼下这鄞州城里,都唤他『鄞州第一美人』呢!」
听到「鄞州第一美人」六字,我心中微疼。若非我声名在外,你多半不会占有我。
赵嘉宁转动着手中的翡翠扳指,含笑睇目:「美归美,可在朕眼里,『鄞州第一美人』永远是六郎。」
舅舅啐道:「我老了,妻主不许胡说!」
世人皆道,徐家出美人。十年前,鄞州第一美人是舅舅,他嫁入深宫后,鄞州第一美人便成了我。
赵嘉宁点一点舅舅的鼻尖儿:「六郎国色天香,姿韵华熟。更胜过十八岁的小郎君。」
我听着这帝王与宠君之间旁若无人地说笑,恩爱非常,不便离得太近,便退坐到红木罗汉床,捧着一盏龙井茶,等它温凉下来。
岂料舅舅眼珠儿一转,忽然握住我的手,笑对帝王:「臣侍说句孟浪话,妻主虽坐拥三宫六院呀,但这么多后宫兄弟,谁都不如我这外甥貌美。今儿是个好日子,不如妻主纳了他,我们甥舅共侍一妻,倒也是一段佳话!」
我如坠冰窟,心尖惊得都在颤抖,连忙跪倒在地上:「臣不敢!臣是待过教坊司的人,身子卑贱,怎配服侍君王!舅舅别再说了!」
赵嘉宁轻轻一笑,令我起身。她养尊处优的手忽然搁在我下巴上,待价而沽般打量着我。
翡翠扳指的冰凉触感沁入我肌肤。
我并不敢看他,只是求救似的望着舅舅。
半晌,赵嘉宁才放过我,她就这舅舅的手饮了些龙井茶,大笑道:「倒算个齐整孩子,不愧是六郎的外甥。只是朕年近六十,怎好与戚家姐妹相争?便不夺人所爱了!孩子,回去坐着罢。」
我这才放下心来,坐回软垫上。
饮罢茶水,赵嘉宁拍一拍手,便有一排紫衣御前宦娘抬上几个冰鉴(8),启开来,是碧盈盈的葡萄。
为首的宦娘谄媚笑道:「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陛下令人快马加鞭从楼兰琥珀泉送来的,单单给贵君千岁一个人,这可是上上荣宠啊。路上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马呢!」
我暗自心惊,陛下宠爱舅舅,竟已到这等地步?竟肯为他发动禁军,千里送荔枝。这昏君做派,与古时「一骑红尘宠君笑,无人知是荔枝来(9)」的太宗有何区别?
舅舅并不谢恩,只斜倚琉璃炕屏,扯过落地描青瓷瓶里的芍药花把玩,一瓣瓣撕着花瓣,笑嗔道:「我要妻主餵给我吃。」
赵嘉宁取过一颗葡萄,剥了皮,餵到舅舅朱红的唇边:「六郎。」
冰上的葡萄散发着缥缈的水光,我看着它,便想到鄞州禁军是如何日夜兼程在风沙里奔波,只为陛下的宠君嫣然一笑。
史书里享尽三千宠爱的杨贵君,美人薄命,落得个缢死马嵬坡的狼藉结局。
帝王之爱便是如此。
正如赵嘉宁再宠爱舅舅,还是流放了徐家阖族女子,抄家灭门,毫不手软。
第4章 戚寻筝
上朝的宫殿名唤琳琅宫。
琳琅宫外种满了□□,取其「我花开后百花杀(1)」的含义。我暗暗寻思,这千万丛□□皆是御品,移栽在此,所费奢靡。大顺朝的银子竟还有空用在此处,罔顾南城岗子那些烧杀抢掠与老弱病残。
这老皇帝脑子有坑。
这大顺朝迟早要完。
我手捧象牙朝板,坐在群臣之中,看着文武高媛们轮流上报陈情,慷慨激昂。心中忽然想笑,料不到我戚寻筝一介亡命之徒,也有端立庙堂之上的一日。
退朝之前,老皇帝竟然提到了我。她声音抑扬顿挫,绕樑迴旋:「御州大小十六个案件,办得甚好,很快便填补上了军政缺漏。朕记得,主理案件的是凌烟阁戚家的庶女,叫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