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掏出数枚山鬼花钱,反手掷出,铜钱落在棋盘上,叮咚作响。
他看着卦象,沉默不言。
正如画不成从未主动问过莫倾杯为何被逐下山,莫倾杯也始终不曾深究对方留在剑阁的原因。
两百多年前,那时画不成刚刚及冠,取得试剑大会甲等优胜而入藏经阁,师父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所求为何?
画不成沉吟良久,答:不知。
那时他是蓬莱最有天赋的弟子,剑道修为卓绝,但若问他为何执剑,他自己也得不出答案。只是似乎有记忆时便拿起了剑,于是顺势而为,就这么一路走来。
门中皆道他勤学苦练,只是除了练剑,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或者说,想干什么。他思考过,若真有一日找到了欲求,那么弃剑而去,也没有什么可惜。
剑如其人,锋芒下透着的是一份淡漠疏离。
冷心冷性,不知情。
次日,画不成奉师命,入剑阁清修。
同样在那一日,天算子拜访蓬莱,请一人入世。
百余年后,莫倾杯入藏经阁,给出了和画不成同样的回答。
但他们恰恰截然相反。
一人不知所求,冷心冷性。
一人所求太多,六根不净。
他们各自要渡各自的劫——不知情者要学会有情,而多情者要学会无情。
七情尝遍,历尽八苦,最后得归本心,方是圆满。
飞升得道,为大逍遥。
画不成入剑阁前,师父并没有告诉他清修的期限,只说若他愿意,随时皆可下山。
无牵无挂,冷心冷性,而当他想要为了什么下山,便是有了牵挂。
知忧心之苦,尝悲喜之味,悟情为何物,冰消雪融,而后洪水滔天。
如此,方得境界。
长生子看着跪在阶下的人,长嘆:「你已渡了心劫。」
画不成叩地不起,只重复着一句话:「请掌门救他。」
「求道之路漫漫,一劫方去,一劫又生。」长生子看着莫倾杯,再次嘆道:「他是你新的劫数。」
「我知。」
「你应该明白,你出剑阁而下山巅,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
「白玉噎只有蓬莱掌门方才有资格动用。」
「我知。」
「看来你是什么都明白了。」
「是。」画不成抬起头,神色坚定,「莫倾杯擅用修为斩断龙脉,有违门规,弟子愿代其受过。」
「画公子。」小沙弥走出金顶,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画不成和他对视,「除此之外,天算子可能救他?」
小沙弥沉默片刻,「不能。」
蓬莱有门规,弟子入世,必须封住经脉,若擅用修为扰乱人世,受断骨之刑。
所谓断骨之刑有两种,一种断去根骨修为,从此与凡人无异,另一种断去心骨牵挂,抛却往事前缘。
长生子话中之意显而易见——画不成想要动用白玉噎救人,就必须继承掌门之位。
以他的修为,服众继任不是问题,但如此一来,他若要替莫倾杯受刑,就只能选择断去心骨。
这对他的修行来说是件好事,他渡过心劫,情窍初开,以往被他忽视的六欲八苦会随之而来,从此可谓险象环生,而断去心骨则是最快的办法。
从无情到有情,自有情至绝情,如此方为圆满。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完全心甘情愿。
次日,蓬莱掌门卸任,将长生子之位交给画不成。
「你要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小沙弥找到他,道:「就算莫倾杯醒来,他也不会感谢你今日所为。」
「他不会谢我,但他懂我。」画不成从药楼中取出白玉噎,「天算子,我有一事相托。」
他拿出一枚山鬼花钱,「多年前他将此物交于我保管,今日物归原主。」
小沙弥嘆了口气,他明白画不成想要求他的是什么。
「事情落到这般田地,是我之过。」小沙弥摇摇头,「我和上代长生子所求不同,我求清平之世,他求得道飞升。你和莫大人皆有仙缘,我却擅自拖他入世,本以为布局周全,想不到还是漏算一步。」
「当初莫大人答应我入世救民,条件便是不要拖累你。」
画不成微微皱眉,「他不是我的拖累。」
「是,你们都心甘情愿。」小沙弥嘆了口气,「和上代长生子的这局棋,到底是我输了。」
「从今以后,莫倾杯便是天算门下弟子。」小沙弥接过山鬼花钱,躬身一礼,「身为人师,我自当护佑他此生。」
以诸子七家的规矩,不可盗窃他家绝学,更不可带走别家门生。天算一脉想要收下莫倾杯,就只能拿等价的东西去换。
「从今往后,天算一脉,欠蓬莱一人。」小沙弥道:「四十年之后,自当归还。」
画不成继任蓬莱掌门当日,取白玉噎救莫倾杯。
他端着瓷碗,动作很慢,一点点将药汁灌入对方口中。
莫倾杯重伤未醒,鬓髮从乌黑变得雪白。
仙人抚我顶,白髮受长生。
次日,画不成受刑,断去心骨,接长生子之位。
莫倾杯一直昏迷了五年,醒后重伤虽愈,但落下腿疾,此生无法执剑,不可享常人之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