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乌衣巷(1)
凤凰九年出征前夜, 中书令张蕴再度病重的消息, 亦快速走遍了江左,决策西凉诸事时, 年迈多病的中书令已无法参与常朝,是以临行前,成去非独行入张府, 见到五形全改的中书令时, 忽觉心酸,他望着老人身下的厚褥,知道其时日不多, 遂简单明了地开了口:
“录公, 晚辈明日就要走了。”
张蕴失血的双唇动了动, 听见熟悉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震, 他努力睁眼, 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便伸出手在榻沿摸索起来, 成去非见状,轻轻握住那游走的枯手, 低声道:“录公,西凉出了事,情势不明, 晚辈必须出关一趟。”
“大司马, ”中书令露出一抹苦笑, “你来我这里,我明白,可,可你看我,”中书令尽力支撑着精神,“伯渊,”他不觉换了称谓,“你这个时候,怎么敢往,敢往西凉去,你又怎敢以身犯险……”老人虽已是灯枯油尽,头脑却仍清明,他的声音中有莫名渴求,也有善意劝诫,“新政方微见成效,你却就要轻入险境,你可知,倘一着不慎,那便是家国两误,再无回头之路……”
成去非默然,片刻过后方道:“所以请录公务必保重身体,晚辈走后,朝中大局还需仰赖录公。”
中书令沉沉叹息,喃喃如自语:“我这一生,信奉圣人所言中庸之道,一辈子做事,但求‘无过无不及’,不偏不倚,执两用中,如今大限已到,到底做成了哪些事,仔细算来,竟无一件,”老人仿佛自述平生,话锋却倏地一转,于看清大司马的这一刻,咬字明白:
“倘大司马再定西凉,只怕封无可封,大司马届时又何去何从?”
成去非心中一动,目中转郁,淡淡道:“那录公看晚辈,要怎么做才好?或是,录公心底以为晚辈要做什么?录公不如开诚布公地说开。”
“功到奇伟,大司马并无什么路可走,但大司马想要走什么路,”中书令双眸愈发黯淡,“老朽已不可揣摩,我此生将尽,自也看不到以后了。”老人所吐为实,年轻的大司马深知他话中涵义,然而他却徒剩老迈,已全然猜不透年轻人所思所想,或是大司马其志,他看得明白,却又始终存疑。
两人谈话至此,一扫先前温情,尽作试探,成去非无意伤及一个老人,一颗仍可谓忠良之心,是故他语气亦仍作平淡:“晚辈唯念苍生社稷,不作他想。”
年轻人坦荡得几乎让人介怀,中书令在久作凝视后,方轻轻道:“大司马让我想起诗里一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成去非笑笑,替老人拭去因言谈而不觉溢出的丝丝涎水后,慢慢起身:“晚辈前来所求,晚辈日后所图,录公既已清楚,还望录公以社稷为重,亦爱惜自己,告辞。”
自张府出,成去非已换作一张冷面,不错,谁谓河广,曾不容刀,他已孤立至此,已无援至此,他再无亲朋,也再无故旧,屈指一算,肯秉持中立的老人,都已算他可推心置腹的交托。
他一如来时,独行默默回到家中,在同周令华几语言尽后,方涉足木叶阁,迎上门口的婢子,得知琬宁方沉沉入眠。
“娘子这几日嗜睡,常读着读着书便睡着了,”四儿解释,“奴婢这就将娘子喊起。”
这几句话入耳,他随即制止:“不必,让她睡罢,她累了。”透过屏风,隐约可见榻上身影,这具屏风绣着一方明丽山水,正为她所喜爱,然他足下始终未动,便这样隔着一片绰然,静静伫立了片刻,欲要嘱托婢子些话语,却又觉多余,他眼前闪过她睡时匹缎一样流泻的乌发,以及那象牙般光洁的额角,如此美丽,如此多情,却在此刻,犹如铅华一梦,竟像是很久以前的一桩旧景,他慢慢踱下阶来,向着背对她的方向,终步步行远--
就此作别。
风雪乌衣巷(2)
凤凰九年夏,大司马成去非奉旨出征西凉。
时议并未因大司马的再度离京而止,九年的情景绝非当日并州情景重现,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是以此时,天子在亲自为其大军饯行过后,回宫途中按捺不住的雀跃,化作几近踉跄的疾步,是的,他终支开了成去非,不,是命运支开了大司马,也不对,凉州是大司马自觉前往的,天子思绪飘忽如絮,无论如何也安定不下来,但他又必须安定,仔细来梳理此一事将要带来的新变。
凉州军报方为朝野所知时,中书舍人已趁机进言一策,于天子听来无法不心动,此刻中书舍人见天子入得殿来,趋步迎上:
“今上,大司马已离城?”
天子含笑点了点头,敛衣安坐,面上是这几载从未有过的舒心:“大司马一走,殿中都好似轻盈几分。”说罢摆手屏退了左右,独留韩奋一人,正色道:“朕已等不及了,卿言此乃良机,当日不过粗略一提,你所言‘免奴为客’法今日还请卿为朕细言。”
荆州依旧专擅赋税,自去年伊始方拿出十分之一上奉中枢,西北几州戍边多事,北徐州同中枢且又貌合神离,实为大司马所控,其余几州,各有世家门阀所控,每遇事端,中枢并无多少兵力可用,如今过半被大司马带往西凉,天子急需拥有自己所控新军,此局经中书舍人点破,天子早存心间,此刻面上已是出奇的冷静,再无半点方才的喜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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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权臣本纪请大家收藏:(搜猫阅读soumal)权臣本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今上既有此打算,依臣愚见,仍独有唯浙东三吴可行,如今情势,一来既可打击当地豪族,当地豪族庄园中奴隶为数众矣,且不在土断之列,正可征用,二来,这些壮丁倘想离开主人,必须来京畿为兵,可号曰乐属。”中书舍人娓娓分析,眼中忽过一道闪光,压低了声音道,“此举若定,便是他日大司马真再立不世之功,今上亦可作奇策。”
天子闻言,心中一悸,面上却平静问道:“卿此话又是何意?”
中书舍人微微一笑:“今日大司马出关,臣敢断言,当不止一人暗祈大司马勿再归来,不过大司马既敢出关,以其秉性,也定当不会轻易遇难,臣以为大司马十之**,仍会安然归来,若局势至此,今上自当另有筹谋,”韩奋一语至此,凑近天子耳畔,私语道,“恕臣无状,届时今上可置酒设宴,待群臣散尽,单留大司马议事,今上既用不了禁军,但可用新军设伏,到时不光大司马再不能走出殿门,趁此一乱,再拿下不及反应的禁军,今上以天子之尊发号施令,其余高门只需作壁上观,大司马一死,群龙无首,今上到时只论他成氏之罪,那些人也师出无名,自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作乱,今上再遣合适人选领其旧部,事便成矣!”
一席话听得天子心底惊骇激荡,手底微颤,仿佛成功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只等成去非入榖,一丝诡异冷笑从天子嘴角边闪过,“卿看那些高门,真的会就此袖手?”
“请今上细想,大司马所得罪者,难道止步于京畿?上一回浙东之乱事后处置,又遭多少人忌恨?”韩奋道,“只怕到时,群臣只会感激今上恩德。”
天子静坐半晌,在慢慢斟酌此番进言,良久,又问道:“朕忽然想到,征那些免奴为客者为兵,是否会引得浙东豪族怨言?”
韩奋望着天子没有半分笑意的面孔,拱手道:“今上毋需担忧此层,大司马既已去国,诏中便可言明,此乃大司马谏言,今上不过照例下旨,天下皆知权臣秉政,即便有所怨怼,也无人敢推及天子。”
天子心底虽极力克制,然嘴角却抑不住再度泛起冷笑,对此不置可否,只轻轻道:“若拿下了成去非,可东堂之上,还是让人觉得碍眼。”韩奋当即会意,垂首道:“今上想的长远,臣虽不敏,但臣以为此事当徐徐图之,分而化之,臣私下曾留心,朝中不乏一众世家子弟,只喜位高清闲之职,这未必不是好事,今上只管给他们便是,至于军职机要之位,今上自可另作布置。”
一言一辞,皆对天子心思,天子哼笑两声,再无他话。
大司马虽已去国,但中枢重要政令,仍需录尚书事重臣签批,台阁也罢,公府也罢,东堂也罢,当天子提及此乃大司马临行前密奏时,无一人质疑,也无一人反驳,是以文书下达张府,需中书令签批时,已不能执笔的中书令在家人的搀扶下,看清那道所谓免奴为客征兵之诏后,浑浊的双目中忽射出一道精光来,然老人已说不出话,唯口角涎水直流,喉间浓痰作响,其子见父亲如此辛苦,扭头冲下人斥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将父亲的印取来!”
不想此语一落,老人的手忽颤抖摇摆,眼珠间或转了几轮,其子忙凑近老人耳畔不平道:“父亲想说什么?这件事,乃大司马走前便作的定夺,此刻不过走过场,需您一个印章而已。”
老人依然激动,呼吸愈发急迫,其子实在难能理会父亲情态,不知如何劝慰,难道父亲亦觉不平?虽为录公多载,却并无实权可言,大将军、太傅、大司徒、大司马……父亲前面的人换了几茬,却始终做不得首位,怕也是父亲此生最大遗恨,其子如此想,微微一叹,见下人将印取来,兀自盖了,转身看了一眼仍在苦苦挣扎的老人,伤感劝道:“父亲这时候就莫要多想了,还是保重自己身子重要。”
说罢起身吩咐道:“速送回宫中呈给今上。”
身后老人闻言,躯体竟倏地一松,待其子转身时,见他瞳孔慢慢扩散开来,那半握之拳也缓缓松下,不由跪向榻前,撕心裂肺爆出一声嚎哭。
风雪乌衣巷(3)
凤凰九年夏,中枢发征免奴为客者充作乐属,中书令张蕴病逝,京畿所发生的诸多公事私事,一时则难能及时为奔袭在路途之中的大司马成去非所知。
然政令一出,东土嚣然。国朝兵制,世代相袭,世兵作战居无常所,衣食不周,生死难卜,素被视作畏途,除却供中枢调遣,另有出镇地方要员私占兵吏,兵户亦需承担国朝各色徭役,一旦有逃亡者,行连坐制。如此烦苛政令,积弊日深,大司马遂初拟新令:禁侵占私兵;军州府吏名额有限;缓政减刑;另放免部分老幼残弱兵户为平民,编户齐民。无奈新令尚未具文,因大司马出征,暂无后续。今中枢新出所谓免客为奴者号为乐属,一则果引浙东士族庶族皆以为怨,二则免奴为客者亦民怨沸腾,断不肯由客征发为人不堪命的兵户,再陷更甚一层苦海。
如此局面,当朝者清楚无疑,东堂整肃衣冠者,并非不可与之言,却又不可与之言,放眼望去,庙堂从不缺精明人,高门也罢,寒庶也罢,各据心思是为常情,偶有零星如中丞沈复、如度支李祜等细想商议后存疑上书言此事之冒进不妥,却终是孤掌难鸣,门户之外不在精明者所思之内,这方是国朝百年来无从剜除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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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已一路攻克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四郡,凉州治所姑臧正是当初刺史李牧、征西将军成去远守城所在,今亦沦陷。刘野彘一部只能暂驻扎金城,是时,刘野彘先行暗查凉州情势,不几日,遣出的探马得了消息便飞身回城。
亲兵收下探马所持令箭,领其入帐,众将皆在,见他进来,议事声顿止,目光纷纷射至其身。
“回将军,胡人主力皆聚于姑臧,余者几郡,不过有少数把守,另外,征西将军他……”探马前者说的极畅,话至此,面色便难看起来,众将心中一凉,彼此间不由碰了碰目光,一旁阿大急道:“怎么,有征西将军的消息了?”
刘野彘面色阴沉,攥了攥拳微有不耐:“你倒是快说,征西将军下落如何?”
探马耷下目光,神情浮上几分凄苦:“末将向百姓打听方知,当日姑臧城中,断水断粮,将士们打井,终打出水来,可惜水源仍是不够,胡人借机有意放水入城,实则早已暗中投毒,城中饮者一时死去大半,死的几乎全是凉州军,那幽州一部却安然无恙,他们早同胡人暗通曲款,最终引胡人入城,征西将军力殆而死,尸首,尸首曝于姑臧城头三日,而后喂食于猛犬……将军他,他的尸首怕是寻不到了……”
后面声音愈发低不可闻,众将闻之一时惊愕难言,无人发语,阿大失魂落魄地看了看众人,良久方喃喃自语茫然道:“大司马一到,我们要如何跟他说征西将军的事?”一语既出,四下皆伤怀不已,刘野彘默立半晌,握紧了马鞭,眼皮慢慢掀起,他一字一顿道:
“大司马再无手足,可现在不是你我伤心的时候,我等深受大恩,粉身碎骨不能报之,今日讨贼,绝不可再让大司马犯险,务要保大司马安然离开西凉重回京畿,”他“刷”地一声,抽出宝剑,一泓清波直指帐外,晃得刺眼,“诸位这几日辛苦些,我等务必要在大司马到达之际,拿出策略来,待大司马一到,我等就进言杀敌,这一回,大司马坐镇帐中听我军捷报即可!”
众人闻言,胸腔宛若饮酒,被烧得滚烫,望着主帅那一脸的凛凛煞气,杀意登时盈怀,此一时,已远非三载前可比,他们杀的人已够多,流的血也够多,而恰恰正因如此,恩怨方可清清楚楚嵌在他们的眸中,界限分明,沸反盈天。
待入夜,帐中慢慢浮起一层香灰纸屑,一双素烛跳跃在阿大眸中,亲卫悄无声息而入,将尚未开封的一坛酒置于他脚边后便退了出来,转身出来见刘野彘巡营回来,忙道,“校尉正在里头独自饮酒。”
刘野彘一把掀了帘子,正瞧见阿大一掌拍去封泥,抱起酒坛仰面直灌,他皱了皱眉头,等阿大一气刹住,他方瞧见阿大不仅湿了前襟,那眼睛也是湿了的,他便伸脚踢了两下:“我都说了,现在是借酒浇愁的时候吗?”不料阿大忽丢了坛子,伏在他腿上便呜呜哭起来,刘野彘一愣,想抽身,阿大抱得更紧,无奈之下,只好由他去了。
“阿大!在这哭算什么!留着力气替征西将军报仇,在这尽作妇人态!你不嫌丢人?!”刘野彘狠了很心,张口骂道,阿大却哭得越来越响,他是成氏家奴,乃成去非一手带出,于并州建功立业,是为国,更是为家,乌衣巷成府在低贱的奴仆看来,便是家。刘野彘知道他心中确是难过,一时骂完心中亦是无言再对。
“都督,”阿大抬起通红的两只眼,咧嘴抽搐的模样实在滑稽,刘野彘笑不出来,凝眉看着他,他忽绽出凄然一笑,“都督你不知,末将一想到我家大公子要是知道了,末将的心,末将的心就……”这个魁梧的汉子寻不出合适的话语,只有再度像无措的孩童一般嚎啕起来,刘野彘一动不动看着他哭,眼圈亦渐渐泛红,几是咬牙挤出:“蠢货,哭有什么用?把眼泪给我擦干净,起来!”说罢拿膝盖顶了顶这快要哭傻的憨子,阿大抽噎起身,刘野彘嘴角已浮上一丝冷酷:
“我心中已有一策,只问你一句,敢不敢跟我来?”
阿大猛将一震,目中旋即透出一股恨意:“都督要我做什么?”
“自然是杀他们的人,抢他们的牛羊,干他们的女人!”刘野彘一副志在必得神色,杀气尽显,阿大被他寥寥几语激得几乎晕眩,镇守并州这几载,长期周旋于并州本地大族乃至胡人之间,刘野彘越发老成,也愈发阴毒,为了筹粮,刘野彘可屠镇,阿大做不出这等事,暗觉太过,但刘野彘终是为边关大局,他便无甚立场去妄议主帅。
此刻一番□□裸言辞,果真有鼓舞之效,阿大止住泪,转身去拭剑。不多时一众副将用罢饭又入帐议事,幽明灯火,映着众人身影攒动,外面墨蓝的苍穹下,站立着笔直挺拔的卫士,天地寂寂,唯几点星光投射至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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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成大司马在听到征西将军消息之际,唯有沉默,他背对着众人,目光停在挂墙的舆图之上,诸将只可观得他孑然背影,无一人敢上前去,也自然无一人可窥探他此刻神情,他们无从知晓的是,无论是身处庙堂,还是这一刻的边陲荒城,成大司马皆一人独作一世界,这不是他们的过错,这仅仅只是成大司马一人的事情。
刘野彘不得不打破这片死寂,上前轻声唤道:“大司马……”
“嗯,你说。”成去非并未回首,声音平静到让人生疑,诸将各自相觑,参差不齐的目光,有落到成去非身上的,也有落到刘野彘身上的。
其实一众将领乍然再见大司马时,竟有一刹的全然不识之感。大司马整个人较之于三载前,明显疲惫,亦明显更为沉默,他不言不语的模样,压得众人几透不过气来,此刻也唯有刘野彘尚敢同他启口相商要事了。
“大司马来之前,我等粗粗议了几回,还请大司马定夺。”刘野彘话锋引上正道,阿大呼吸登时急促起来,恨不能此刻便上阵杀敌,成去非终漠漠转身,诸将一怔,呆呆望着他面无表情坐下,眼中果真是未见异样的。
得成去非示意,刘野彘方挪了挪步子,上前道:“胡人虽遣了不少人马占据各郡,他们的骑兵也虽可来往自如,但其后方,定有不少老弱妇孺及其属民粮草辎重,属下是想,既然如此,我军不妨遣精骑,绕过城池,直扑其后方,定引得城中军心大乱,胡人势必要出城回去营救,我军到时有了补给,也好同其火拼。”
火光摇曳,照在成去非微微扬起的双眉上,他一开口依旧可让诸将折服,让他们深深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成大司马的头脑依旧冷静清明:
“找胡人的后方,你手底有可用可信赖的人才么?”
刘野彘望着他目中深切的了然,知道此计差不多要谈拢的走势,遂认真回道:“属下手底有几个胡人的奴隶,也都是胡人,他们本就是出逃投奔,属下跟大司马担保,这些人绝不是当日狸奴之流,请大司马放心。”
“我听他们说起过,”刘野彘得成去非默许,继续道,“漠北也就那几处地势高亢、水草丰美之地,胡人的马匹牛羊家眷只能驻扎于此,循着他们所留马粪、羊粪等痕迹,摸到他们的大营不是不可能,胡人此时士气正盛,以为我等不敢轻易攻城,而我军趁此刻突袭、屠杀其后方却是正当时。”
烛泪滴滴尽下,大帐内倏地一亮,又倏地一暗,成去非不发话,众人皆噤声不语,等着他来裁夺。刘野彘见成去非似是陷入沉思,想了想,终还是说出方才一直回避之事:
“此举正是以战养战,大司马,我军粮草并不充裕,属下同诸位将军商议几回,皆认为如此虽冒险了些,但当下也算可行之计。”他小心翼翼看着成去非,“您倘是觉得不妥,还请明示。”
一语果触到成去非痛处,他微微摇首,于是众人第一次见到成大司马面容爬上的一抹怅然,转瞬即逝,成去非恢复如常,看着刘野彘道:
“你先挑出一队精锐来。”
正说着,外头忽有亲卫侍报:“有人要见都督,说有重要的物件要亲自交付都督才行!”
诸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十分警惕,那亲卫已细说道:“是一个普通百姓,身上好似背了样东西。”
刘野彘望了一眼成去非,待他颔首,方吩咐亲卫道:
“检查一下,领进来。”
不多时,果见亲卫带进一样貌无奇,甚至有些畏头畏脑的中年男子。来人身上斜挂巨物,拿布掩着,进得帐来,见一众将领皆目光如炬瞪着自己,不由瑟缩了一下,目光也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这位便是并州都督,”亲卫见他呆鹅一般杵立不动,示意他见礼。来人许是未看清指示,胡乱朝一副将便拜了下去,刘野彘不跟他计较,问道:“你是什么人?三更半夜来见本都督所为何事?”
来人听他声如洪钟,颇具气魄,心中竟一松,暗道当是大将了。遂偷偷拭了拭头上这一路出的热汗,连忙将背上物件解下,方露出一角,诸将登时变了脸色,待那物件悉数展现于眼前,已是无人不察--
一副被擦拭得干净透亮的将军铠甲。
成去非眸中一紧,刘野彘自已窥得他神色变化,霍然起身,上前问道:“说,你是什么人?从何处得来的这铠甲?”
来人双手呈上,跪地泣道:“小人一介草民,当日城中百姓,不少皆被胡人胁迫,降了胡人,这铠甲正是征西将军那日尸挂墙头所留,被人丢弃到一旁,将军曾有恩于小人,帮小人寻回被盗老牛,如今将军尸骨无存,就留了这副铠甲,小人听闻王师前来,便偷偷从城墙东南缺口跑出来,想着把将军铠甲送到都督这里来也是好的,也好给将军家里人留个念想……”
火光仿佛一下凝滞,烛已半残,光焰中仍清晰映着大司马如刀斧劈刻般的轮廓,众人目光碰至一处,无人敢弄出半点声息,刘野彘听罢当即有了决断:“你勇气可嘉,也可谓忠义之士,我代征西将军家人谢你,先随我来吧。”说着不必示意诸将,诸将也都自觉默默见礼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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铠甲确被清理得透彻,再无一点污渍,再无半分血迹。
夜中,火光将大司马身形剪投在大帐之上。值夜的卫士们无论何时间或抬首往此间瞥来,都不曾见那身影移动,那始终如一的姿态,以至于到后来,让卫士们几要疑心那帐内人并非成大司马,不过一石塑而已。
风雪乌衣巷(5)
大司马一行离京前往西凉平叛同浙东因免奴为客令而引发的民心骚动,两样消息皆为马休所遣探子所得,探子离岸出海,回到海岛,将此详禀了马休,此刻正值落日时分,余晖被层云割成丝丝缕缕,溅得满江血色,马休看着眼前铺就的一色鲜红,不禁朝东南方向望去,很快喜上眉梢,他浮胖的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
“主薄,我等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真乃天助!”
主薄亦是按捺不住,眉宇间浮荡着激动之色:“不错!成去非不在朝中,至于浙东,只需将军再扇一阵风,再点一把火,不愁浙东不乱!不愁民心不归!”
马休闻言忍不住拊掌大笑:“主薄所言正是!”说着面上笑意一煞,脸上肌肉阵阵抽搐,“如今建康城内空虚,除却京口府兵,余者不足惧也!主薄,你且去召集众将,明日一早前来议事!”
次日清晨,马休召集重将会议,先由主薄将浙东及京畿情势说清,方道:“我军自凤凰八年一役而退居海上,转眼一载已过。今成去非身往西凉,浙东民怨又起,本将军以为正是我军复起良机!”
诸将皆点头称是,复问马休计较。马休昨夜早已同主薄议定,便从容道来:“王师出关平叛,京畿兵力不过区区禁军而已,不足挂齿,本将军所忧心者,不过京口府兵。去岁我军退走,成去非便加强了东南海防,海盐、句章、沪渎等各要害处皆有重兵把守,是故今日召集诸位前来,共赏大计!我欲直捣建康,速战速决,绝不可等成去非引大军自西凉返还援之!”
诸将深以为然,其中最为马休器重者,左将军汪道之深谙兵法,此刻拈须应道:“征东将军方才所虑甚是,京口府兵不可小觑,不过如今府兵兵力分散,集中于会稽、海盐两处,句章把守者据闻皆乃勇士,我军可不作考虑,无须同他拼个你死我活,守沪渎的吴国内史温璇才是我军突破口,此人并非良将,好写文作画,不过文臣,我等只要能攻破沪渎垒,逆江而上,至丹徒,乘船不过半日即可兵临建康城北白下垒!届时打他个措手不及,攻下京畿易如反掌!”
马休赞许点头道:“左将军所言正合吾意!”余将彼此对视一眼,有人出面疑道:“那京口府兵若是来支援,我等该如何应对?”汪道之闻言,取出东南舆形图,铺在案上,引马休等一众人过来相看,只见他下手便点到海盐、会稽两处,道:“海盐守城的还是吴氏,加一众府兵,我军可遣出一部佯攻海盐,拖住此地府兵,会稽处,则需征东将军另遣人前去以造声势,定要将会稽引得再次大乱,秦滔的京口府兵自会一心平会稽乱民,而我军主力大军则死攻沪渎,秦滔即便得了消息再来驰援,也需一段时日,这恰是我军争夺良机之际,直下建康,到时挟天子以令诸侯足矣!”一席话说得人心沸腾,仿佛建康再度盛装以待,只等他们染指!
诸人既无异议,马休便先遣人暗入会稽联络,又布置楼船等事务,待诸将散尽,仍留左将军、主薄两人,似还有别话要说:
“这里再无外人,某其实还有事想请教,”马休漫不经心瞥二人一眼道,“某同诸位不过想朝服入建康,你等也知,中枢为高门把持久已,我兄长那等人才,那等忠义,无辜被逐,乃某心头之恨!”马休音调骤高,一张面上尽是怒意,“偌大的天下,又何止我兄长一人抱恨而死!全乃门阀之祸!”
这两人闻声心头一寒,他二人本也寒庶出身,于此点,同马休可谓感同身受,此刻将诸多前尘旧事细想一遍,亦是愤慨难当,马休略略消气:“某并不想做那乱臣贼子,不想让天子为难,”说罢一丝狡诈笑意自唇边飞速掠过,“某到底还是大祁的臣子,也还是去岁的志愿,你们说,若我军攻下建康,替天子除国贼,天子焉能不赏?”
主薄既听他如此说,遂先顺其意道:“浙东民怨新起,正是因中枢之令,而此令又是成去非所为,民怨也自在成去非身上,依属下看,这也仍是将军您的好名目,天子忌惮成去非不是一日两日,将军倘是能替天子除却心腹大患,自然没有不封赏的道理!”
“不知将军所言,除国贼,单单指成氏?”汪道之听毕发问,马休大笑两声,目中倏地变得阴沉:“左将军问的妙!国贼者,可寡可众,除尽了国贼,方是你我入庙堂之机!就看天子如何予取予夺了!”
三人彼此目光交汇,皆心照不宣,主薄忽炯炯注视着马休:“不过,既乃天赐良机,可见天命正在将军!下官以为当见机行事,大势所趋,进一步则斗转星移,退一步则束带庙堂!”
马休闻之不语,远眺海上风云,默了片刻,转身即执二人双手道:“尔等一乃吾子房,一乃吾韩信矣!”三人一时说尽海誓山盟之辞,马休又道:“某还有一事,去岁带来的一众百姓,怕还是不知他们做人上人的机会来了,主薄,你随我且先去知会知会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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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权臣本纪请大家收藏:(搜猫阅读soumal)权臣本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凤凰九年秋,大司马成去非仍于西凉绞贼夺城,东南马休已伺机而动,而唯独建康,升平如昔。
九月末,大司马成去非收复张掖、酒泉,遥剩敦煌;逆贼马休率战士十余万、楼船千余舰,从沪渎逆江而上,破垒杀吴国内史。
马休再度登岸攻城的消息同会稽民乱、西凉大捷军报几同时抵京,于朝会前,天子在同中书舍人密议后,下达中旨急诏大司马成去非速回京解建康之危。因中书令新丧、大司马远在西凉,无录尚书事重臣的局面,致使天子的敕令,第一次如此畅快而又无从封驳地发往边塞,也无人再有时间再有理由来违拗天子。
而西凉的捷报,群臣并不在意,眉睫之祸,身家之忧,方是百官所挂怀处,于是东堂之上,在天子问策之际,百官也从未如此慷慨而激动,廷议之激烈,前所未有。
然天子缄默如常,朝臣照例分划几派,既有云仍依去岁之例,用京口府兵平叛;亦有昏聩不明者,提议借荆州军一用,顺江而下剿匪;如此种种盖因大司马的不在朝,而致庙堂之上,只吵将得乌烟瘴气,最终却仍无定论,天子缄默,百官无从领会其真正意图,正有人欲出班相问,中书舍人已在天子示意下,将所发往西凉的八百里加急诏令布告于众。
“即便八百里加急,也要五日方可至西凉,大司马倘是率精锐急行军赶回,往最快算,也要五六日,这一来一回,便是十余日下去……”即刻便有朝臣出面质疑,附和之声纷纷而起,天子却一笑道:
“难道天子脚下,连十余日也撑不来?朕不信那马休有泼天的本事,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依朕看,京师只需四重防卫,西面石头城、东面东府城、南面新亭垒、北面白下城皆布置重兵把守即可,待大司马率兵赶至,从外包围流寇,马休又岂是大司马对手?”
众人因思索而暂住口,片刻静默后,时议再起,仍不乏有识者劝天子早调京口府兵或姑孰周将军一部前来支援京畿方稳妥,然天子似是无动于衷,草草应下,年轻的天子在心底盘算着时间,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成大司马当可同马休在城外浴血一战,鹬蚌者相争,鹬蚌者相斗。
肉食者不曾料到的则是,天合地利,马休一部过沪渎,至丹徒,楼船大举,虽逆水而顺风,不过半日,日落黄昏之际,白下垒已近在眼前。
而建康城中,仍升平如昔。
风雪乌衣巷(6)
时令之故,草木已现败绩,今岁秋意早至,庭院中寂寂无声,琬宁近日咳疾渐重,时常唠血,她亦多梦,那入梦最多的场景,便是他在黑沉沉的书房中,坐在黑沉沉的几案前,全身静默,捧着的不是书,而是一颗俯瞰众生的冰心。她每每惊醒时,枕边便次次湿透。
暮色四合,琬宁越发觉得冷,暖阁替她围得早,却依然无多少用处。她不再挽髻,一头青丝垂在被外,闪着幽幽的光泽,便是这样一把好头发,似还可告慰一旁侍立的婢子,然方离去的大夫,所留下的摇头叹息,所留下的只言片语,让陪伴贺娘子多年的婢子在转身进来的刹那不得不勉力掩饰了,才微微冲她一笑:
“娘子,想读书吗?”
琬宁无力摇首,一张面孔失血至此,乍然望去,像戴了张镌刻过度的苍白假面,她摸索伸出手来,颤颤去触四儿的胳臂:“四儿姊姊,我……我实在是太冷,你抱着我可好?”
四儿见她如此,泪顷刻而出,扭过头去坐到榻上,将几无重量的贺娘子抱在怀间,她轻盈似羽,四儿无意碰到她一截手臂,好似冰柱,烫得四儿无处可躲,泪也便愈发汹涌,然而四儿的声音平静:
“娘子,这般可能温暖一些?”
琬宁虚弱地弯在她臂间,任由婢子不住藏掖被角,已经无缝,已经无缺,好似自己的这一生,琬宁望着若虚若实的一点灯火,想起他曾答应过数次却始终未能成行的一事,遂痴痴问道:
“四儿姊姊,你信长相守么?”
她肺腑中仿佛藏了无尽污血,微一皱眉,便自嘴角翻涌而出,烙印在胸前,似红梅,似春花,她掩饰得极佳,让温暖的阁中,唯独起伏着她虚弱之声。
“信,奴婢信……”四儿亦掩饰得极佳,泪水顺着贺娘子的青丝缓缓而下,琬宁却笑道:“可是,我不信的,四儿姊姊,这世上,是没有长相守的,长相守,它其实只是个梦,四儿姊姊,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怕,最怕的便是,”她泪中的笑,已是这一生所奏乐章的最后冷清尾音。她依旧望灯火,脑中往事连绵,胸腔似落了场大雪,通明而凄冷,她察觉到有一丝温热的血染在了指尖,而窗外似雨声,似风声,琬宁提了提气力,“我最怕的便是离别,可不幸的是,我这一生,总是在跟他人告别,而如今,我知道是等不来他了,四儿姊姊,”鲜血如浆般直冲咽喉,她这一回没有去阻止,任由粘稠的腥甜蔓延,“我跟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没有长相守,什么都没有,只不过相逢一场罢了,是我会错意……”
身后婢子拥住她腰腹的那只手,终亦染上她温热的生命之火,四儿避过脸去,死死咬住了双唇,好半日才挤出自欺欺人的零碎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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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权臣本纪请大家收藏:(搜猫阅读soumal)权臣本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娘子不要灰心,您会等到大公子的……明年,明年春日,让大公子再陪您坐那荼蘼花架下说说话,没有别人,只有您和大公子,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奴婢就在园子口替您守着,谁也不让进来……”
青丝渐赤,琬宁嘴角渐渐噙住一抹欣慰笑意:“四儿姊姊,多谢你。”她知自己断再无春日可言,再无可期,却仍由衷将谢字道出,她的双眸也仍盈着一汪水色,倒映着此生千百种纷杂风景,那颗早被撕裂已入膏肓的心犹自凄惶而动,可她眉目间忽现一团灿烂情怀:
“四儿姊姊,劳烦你把那支金步摇取来为我戴上,还有,”她努力移目朝四下看去,“我们再多点些灯罢,让这屋子,再明亮些,再暖和些,你说好不好?”
怀中紧搂的仿佛只是一缕青冥之地的雾岚流光,四儿生怕一松手,便要散了去,却又不愿拂她意,怔愣片刻后,衣裙窸窣的声音响起,四儿将所有烛台取出点上,灯油满溢,烛花哔啵,浑非暗夜的亮光,终照得此间一如白昼。
那支金步摇静静躺于奁盒,四儿打开的刹那,突然呆立:仿佛又可见它摇曳于美人鬓云之上,同美人额间花钿相映成辉,贺娘子将发丝掠到了耳后,螓首低垂,腼腆笑着。
四儿恍恍回神,为榻上已是残焰的贺娘子小心仔细插好那支步摇,不忘温柔赞美:“娘子真好看。”琬宁便携着颊畔的狼藉血迹朝婢子展颜,目中仍是她无论经由多少跌宕世事皆无从摧毁的纯情,“是么?四儿姊姊,我真的好看么?”
四儿将她手紧紧执住,垂下眼眸,一滴热泪忍在眶间,声音有如春燕低喃:“真的,娘子真的好看……真的好看……”
当伤心到极处的婢子再缓缓抬首时,贺娘子已阖上双目,面容平静似从不曾受过这人世的半分苦楚,四儿在凝望片刻后,忽一阵战栗,颤颤将手指伸至琬宁鼻下,在探得那命若琴弦的一丝气息后,方渐渐松弛下来。
而铺天盖地的惊叫声,是在后半夜遽然而起的,划破的正是乌衣巷上空苍穹。
四儿从朦胧睡意中霍然起身,驻足于原处,茫然欲辨,直到榻上传来琬宁微弱的声音:“四儿姊姊,什么声音?”四儿寒颤颤打了个机灵,忙抚慰琬宁道:
“没事,娘子,奴婢出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您不要害怕。”
在四儿奔跑出去之后,琬宁强撑起身,方欲披上件衣裳,一声凄厉惨叫似刺透了整个乌衣巷,琬宁身子一僵,踉跄至门口,彻底呆住:
眼前开了千门万阙,建康竟落雪了,随风而舞,随风旋转,而泼墨似的血腥之气,海浪一般打来,她看见了四儿方拦住一家奴似欲问话,身后便有一黑影扬手一劈,那家奴无声倒地,而四儿则被黑影死死扼住脖颈,阵阵清晰无比的狞笑声就回荡在如鹤毛的飞雪之中:
“来呀!乌衣巷的女人,好好受用!”
无数黑影迅速围上,四儿间或挣扎的一声哀鸣被汹涌啸至的风声所淹没,被男人们的癫狂嘶吼所淹没,被这嗜血的修罗人间所淹没,整个成府已在这修罗人间,琬宁于是彻底失声而目盲。
灼然的火光,狰狞的面孔,死去的家奴婢子,趴在光洁的石阶下,倚在春日仍要再发新枝的树干上,无数人来人往,刀光剑影已编织成阴森地府,横亘在她面前的只是一道道如戟血色,无人可遁。
琬宁踉跄后退,煞白的脸沉入夜色,她用尽余生最后一点力气,转身退回阁内,她从未如此清醒过,枕边的符袋依然色泽鲜艳,那里皆是她此生珍宝,金步摇在她鬓间曳出几声清脆,她仍赤着双足,也依然觉得冷意入骨,但符袋所带来的温暖,足以同此两相抵消。
屏风外是拂坠的风雪,墙间晃动着交错的人影,倾翻的案台掉落出胭脂,书案上的砚墨滚入角落,她将所有灯油泼洒,绫绢惹火,火苗迅速舔舐着室内的一切,她心悸得几欲晕厥,摸到榻边颤抖躺下,却只是用双臂紧紧护住自己,护住那符袋,她慢慢蜷起身子,紧闭双目,终将自己同这她仍挚爱的人间永远隔开。
她看到少女纤弱的身躯在阁内飘动,或临窗书写,或抱膝不语,或拈花神思,却皆无例外地回首向她绽开羞涩纯真的笑靥。
她听到的并非是外面野蛮的杀戮之声,她只知他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身畔,伏在她耳边,低声一笑:琬宁,我回来了。
温热的气息扑到她绯红的脸颊之上,她的心底也再次泛起滔天的温柔情意。
屏风上的山水以比风还要快千倍之速急旋起来,终化庄周之蝶。
山一程,水一程,而西凉的那个人,已在归途了。
于是在她为无情火焰吞噬之际,这虚妄至极的幻境之中,留下的便并非灰烬,而是她嘴角定格于此刻的一抹同样的虚妄笑意……
这确是贺娘子最后一次所受离别了。
风雪乌衣巷(7)
雪落了一整夜。
那些本是寻常农家者,嗜血的快意彻底激发了他们潜伏的凶性。马休在坐骑上看着手下人如驱牛羊般将乌衣巷四姓众人赶至墙角,而身后尸殍遍地,马休似是满意至极,而后大声宣布:
“就是这些人,逼得你们走投无路,卖儿鬻女,如今,天道好轮回,乌衣巷四姓就在眼前,听我口令,男子杀尽,女子自行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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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权臣本纪请大家收藏:(搜猫阅读soumal)权臣本纪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话音未完,人群中欢呼声便迅速涌起。不多时各处惨呼和尖叫,伴着野兽般恣意的吼声,久久地回荡在长干里道道街衢之中。
鲜血于白雪中淋漓出一幅幅宛若鬼斧神工般的红梅图,那绝非任何一个乌衣巷子弟可描摹,可勾勒的无间地狱,它鲜活瑰美,已是他们所得最后的赠礼。
而这份赠礼正出自于流民、乞丐、被新释的奴隶,这份赠礼亦足以涂抹整个建康城,这一笔如此新鲜,而又无须任何技巧。
建康城是如此地热闹。
无数人汇成漩涡,将城内家家户户皆携裹进来,吞噬、消失,无数惊惧交加的黎庶,在看到那一张张饥渴的面孔时方醒悟,方明了,这绝非生人,而乃兽群,是以绵延不绝的血流渐可飘橹,渐可载舟,而举起手中锄头木棒的所谓匹夫之怒,并不亚于古书所言的天子一怒。
前路后路皆再无道路可言。
消息终被送至天子案头。
错愕的天子不能免俗地展露出无可掩饰的惊惧,而中书舍人韩奋却是出奇地冷静,他听着外面隐隐的杀伐之声,心底竟升腾起说不出的一丝奋然,而这丝奋然,他也相信,在他同天子再度细剖时局时,也会为天子所拥有。
“今上无须挂虑,”中书舍人抚慰着天子,“今上的百年大计,也许,正可发祥于此时此地。”
天子声音发颤:“卿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既然马休来了,那便是来了。”中书舍人无谓地解释,而天子目中一闪,不知思及何处,忽然暴怒:“京师四重防卫!东西南北,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快就让马休破了城!”
“今上息怒,方才奏报已经说清,马休是自丹徒突至北面白下城,夜袭的乌衣巷长干里,镇守西面石头城的丹阳尹石启随后力战被杀,新亭垒同东府城则不战而降。”中书舍人疑心天子因过分的恐惧,连方才的奏报或是未细听,或是听了却早已遗忘。
而天子在回味再度被陈述的奏报时,越发惨白的面上,再无半点血色。
“今上!”忽有黄门疾步而入,跪倒于地,呈上一封书函。天子努力稳住手臂,忍耐着恐惧,将那封落款写着大天王马休的书函仔细阅过,转身抽出御剑来,一剑砍飞了御案,咆哮道:
“田舍郎欺寡人太甚!”
中书舍人于天子的震怒中,悄悄捡起掉落的书函,在一刹的色变后,仍未慌张,一面思忖,一面任由天子发泄经年累积的怨气与不甘。而天子目中怒火始终不灭,是以中书舍人走上前去,正色道:
“马休去岁上表,欲请今上封其为侯,不过一载间,竟敢大言不惭云禅让之事,可见此人狼子野心,已至癫狂,不过依臣所见,此人如此急功近利,却也正是其致命缺点,今臣有一箭双雕之计,请今上折节辱听。”
天子的语气不觉刚硬,恶狠狠将那书函腻于脚底:“朕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是,此人要杀,可不是由今上来杀,权臣者也要杀,也不是由今上来杀!”中书舍人掷地言辞,犹如金玉,叩得天子心扉紧紧一缩,他瞬间听出了臣子的弦外之音,而臣子已继续侃侃而谈:
“大司马应当已启程回京,按他日行八百里计,也不过三两日后就到建康,而京口府兵至今未得京畿旨意,即便是大司马发令,府兵倘往建康当比大司马迟滞几日,”中书舍人忽淡淡一笑,望着天子,“大司马急行回京所带人马必定不多,眼下只需一计,大司马可除,马贼可除!”
当臣子言辞越发露骨,天子的一颗心愈发惊悸也愈发奋然,两者如此相辅相成,一如韩奋所料。
“卿有何良策?”天子声线几已走样,他的双目从未如此刻般明亮,那一双眼眸中所燃之火,也已不再是怒火。
中书舍人唇角微掀,他知道自己的计谋将在建康城中掀起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是的,他一介微寒,正是他这样的一介微寒,也终有能同那些所谓高门一较长短之时,不是吗?更何况,对方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是乌衣巷四姓的大司马,乌衣巷,乌衣巷,四姓又如何呢?中书舍人眼前似泼了满面的鲜血,整个乌衣巷都已在化作这殷殷赤红,他如此作想,那唇角的笑意更盛:
“恐怕要先委屈今上了,”他的语气越发笃定,“今上可佯装应下,不过要有条件,命马贼先撤出建康城……”他附在天子耳畔的声音,越来越低,天子的一颗心几欲跃出胸腔,而中书舍人忽离开天子身畔,匍匐跪倒:
“国朝百年疲敝,皆由门阀秉政而起,今日马休之乱,亦盖因此发端,今上此举固然乃入虎穴得虎子之险棋,却是隐忍近十载最好的时机,臣恳请今上三思,是等成氏化家为国,还是一举诛灭乱臣贼子,澄清宇内,皆在今上一念之间!臣侍奉今上几载,所幸者无非职事便利,位近大星比耀,今日聊献一计,或可堪一用,臣无所愿,他日得见天下太平,得见君父丰功伟业,则生平足矣!”
字字几如泣血,中书舍人抬起盈盈泪眼,灯火烂漫,映着天子那张清秀红透的面孔,君臣有半日的沉寂,直到天子搀扶起中书舍人,低声咬牙道:“朕愿倾心依赖,朕也当一搏,只是建康城中又何止四姓,如任由马贼杀之,出镇者倘是知建康事,届时定会纷纷涌至京畿,朕同样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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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闻言眼中灯火直跳,晃得他心颤,良久,那只反剪的双手终紧握成拳,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那么,谁人来作引呢?”
“臣曾跟今上提过,臣有一在公府做事的旧相识,由他来,最合适不过了。”中书舍人终道尽最后一环,灯花也要落了。
风雪乌衣巷(8)
西凉古道。
接到天子急诏的成大司马,已于先得的公府信件中猜出隐然内情,然而于边塞苦战中的成大司马在惊诧、愤慨、无奈过后,依然只能选择遵旨速回江南,这已远非三载前徐州时局可比,因逆贼已兵临建康,而建康,是他的家园,是并州将士的家园,亦是凉州将士的家园,那些被父亲、被周将军、被二弟所带来的无数子弟,他们真正的故乡,只有一个,那便是建康。他们已不能回故乡,而故乡的亲人却仍在人间,是以成大司马一骑精锐要驶出凉州之际,马蹄声动中,前来送行静默的将士们忽爆出齐齐的一声:“恭送大司马!”刘野彘随即出列上前,撩甲单膝跪地,仰面道:“凉州的事情,请大司马放心,属下随后就南下助大司马讨贼,还请大司马务必保重自己!”
成去非略略点头,他执鞭的手粗糙如斯,面上亦染风霜如斯,他再一次环顾四方时,眼角终渐渐湿润起来,塞北同江南,江南同塞北,他奔波于两端,疲惫于两端,然而,他仍愿以此生最大的努力来得以见放牛归马的那一日,这不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画,却又是任何人的江山如画。
就在他扬鞭欲落,再度将自己同身后那些无数敬重仰慕的目光分别之际,一骑已踏着霜草踏着朔风渐驰渐近,成去非在第一眼中便认出这身影,于是双眸倏地红透。
他看见来人勒马,他看见他面上同等风霜之色,而来人在深深凝望着他时,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路:
“成伯渊,我是来同你一起回家的。”
他闻言不语,只是在同来人久久相视过后,依旧略略点头:“好。”
浩浩长风中皆要至而立之年的两人在阔别几载后,终再一次并肩而行,他们也终再一次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属于他们,又不再属于他们的--
江左乌衣巷。
成大司马发给京口秦滔的敕令,于他赶至建康的前一日方抵达至秦滔手中,而在此之前,龙骧将军未曾得中枢的半分旨意,是以秦将军在暴跳如雷之后,即刻集结兵力,直下建康。
建康正在落雪,建康竟已落了雪。
当成去非立马城外之际,天色昏暗地似随时可入永夜。
建康实在太过安静,千瓯万阙,楼台人家,浸在无声落雪之中,浸在晦暗天空之下,让他有了一刹的错觉:
建康比之边城,还要荒芜。
他在静静听完手下打探得来的零星消息时,尖刀便在心头淬火,身边人的声音变得极远:
“城中巷陌间全是未清理完的尸首,叛贼虽已被暂时击退出城而逃,却不知退守在何处,禁军守住了皇宫,可里面到底什么情形尚不可得,大司马,要不要入城?大司马?”
“秦滔到了何处?”他静静启口,副将忙道:“秦将军一个时辰后便可至石头城!”
“静斋,”他也仍只是静静地看着虞归尘,“你我先回家看一看罢。”
那探兵忍不住道:“大司马,乌衣巷已被烧光了,人都……”说着忽被那副将用严厉目光止住,探兵察觉出自己的失言,便垂首不语,神色中有
雪光里,街衢巷陌残余的血腥之气似被凝固,偶见灯火的房舍稀奇可贵,更多的则是默立的坟龛,整个建康城犹如一座巨大的墓场。
一阵风过,雪花将成去非眼前的建康登时分割得七零八碎。
他们的马蹄不断碰到柔软的物什,而无一人作声。
倘繁华真的恍如一梦,这世间也真的有因有果,那么此刻,一夜化作枯骨满街的孽障,到底有无报应轮回?
百年乌衣巷,乌衣巷百年,凋敝房内横斜的蛛网尚如此沉着,杂草枯树也尚如此坚忍,而乌衣巷呈给他们最后的一张面孔却不过一片废墟,那大火焚烧过的残留,不是几具乌黑尸骨,而是一双双望向他们的挣扎绝望泪眼,成去非在经历了一阵巨大的目眩之后,终软下双膝,怔怔跪于这片废墟之中,他的眼角,也终涌落出此生最为痛楚的两行泪水,而于这泪水中,有微明在他指间错开一瞬,煦然波动,他这方发觉压在他身下的,是一具尸骨,是一具维持双臂仍抱于胸前姿态的尸骨,而这点微明,借着雪光背后的月色,他终辨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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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般黯然中,那是一枝步摇。
他于尸骨指间又发现一枚羊脂玉做成的印章,这无须他细辨,那上面刻着的四字,真的无须他细辨,他亦无从细辨,因那手指扣得极紧,无人可动,他突然呆住,望着这烧成漆黑一团,只余上半身的残骸,忽被灼伤。
他滚烫的泪水止于此刻,他将那支步摇紧紧握于掌间,参差不齐的金枝金叶带来的刺痛是他唯一的感觉。原来不过如此,留下的,可再得以握于掌间的,不过一枝变色的步摇。
那么她呢?
她最终成了他的一把故剑,只是那剑太过纯然,他始终不是与之可匹配的剑鞘,是故永远地遗失了她。
眼前徒留一个破碎泥泞的人间给他,而他的红尘余生,再和她无半点干系。
他的心也终在某一处狠狠地再度摧折了一回。
“大司马!”有熟悉的声音将他寻回,成去非在回首相看时,认出公府属官张子衡来,他佝偻灰淡的身影行至眼前,这雪光,不足以让成去非看清他面上神情,于是这名寒门小吏在这半明半寐的光线里,不等大司马开口相问,已自顾喃喃答道:“大司马您终于回来了,下官一直在这等您……”
他哀伤的态度似又带几分麻木,成去非低低应了一声,并无问话的兴致,于是这毫不起眼的属官,无人知他何时悄然而至,亦无人知他悄然而去,当成去非一行人正欲离开乌衣巷,一众喊杀声忽而迫近之时,更无人却留心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不好!”副将神色一变,噌地拔出利剑,目中闪过一瞬的惊惶,复归镇定,方吩咐左右前去打探来者何人,只觉耳畔一阵生凉,激得他肌肤战栗,那是一枝顺风而来的冷箭。
“大司马!我们好像遭了伏击!”副将在望向成去非的刹那,忽看清了那漫如潮水的人群,仿佛没有穷尽般穿过长干里,穿过建康城,统统向已沦为废墟的乌衣巷涌来。
成去非随即翻身上马,看了看面上犹挂晶亮泪水的虞归尘,两人并未说话,目光交错的一瞬,同时夹紧了马肚,轻叱一声,朝疯狂嘶吼而来的人群驰去。
燕山雪早与主人心意相通,它径直冲散了人流,虽那人流很快又凝聚成股,直到它被一农家子所持锄头狠狠砍中前蹄,成去非身躯一倾,翻滚下马,燕山雪悲鸣倒地,成去非左臂亦被一利器所伤,他忍住那股钻心疼痛,奋力抬起右臂,已顾不上眼前为掩护他而不断倒下的卫士。
那些随时能要了他性命的刀枪,此时变得愈发稠密,落雪也愈发绵密,渐渐阻断他同他的将士们,一刻钟,两刻钟,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阵中传来一声高呼“府兵已快至长干里!保护大司马,快!”然而仅此一句,再无后续。
他清楚他们不过流民,他们杀人的姿势未免拙劣,他们的武器未免滑稽可笑,然而,他们却是被得罪太深,他们于肉食者面前所迸发出的血勇,以致于一截木棍,也可挥起击打出粘稠脑浆,雪亮的镰刀也自可割下无数首级。
最最重要者,他们实在数目众多,没有穷尽。
数枝露在成去非甲外的羽箭,箭根处披泼的鲜血,溅落在脚下白雪之间,虞归尘就在他身侧,而他视线却开始急剧模糊,太多太多,他所不曾留意的,不曾在乎的,身体里所积蓄的,经年的疲惫,终在不断的厮杀中喷薄而出,在避无可避地蚕食着他最后的体力,最后的意志,在那温热双手扶住自己的霎那,他也只是虚弱一笑:
“静斋,恐要连累你了……”
虞静斋似短促应了一句,成去非却再不能听得真切,当一道亮光闪过,虞静斋的身躯犹如出水的鱼儿一般抖动了一下,他替他挡在了前面,他最后投过来的一眼,终刺得成去非眼前世界倏地黑了下去,他摸到一汪滚烫,他听见他喉间发出的断续字眼,零碎飘入他耳中,却再未能成一句完整话语。
“不,静斋……”他突然失语凝噎,因他的胸膛亦忽被一柄长矛深深贯穿,长矛持有者,不过寻常面孔黎庶,不过他此生最为牵挂者中寻常而又无奇的一员,便是这无数无数之中,犹如浩瀚银河的一颗星辰,犹如绵绵大江的一朵浪花,将尚未打磨干净略带锈斑的长矛,用尽生平力气,刺透了他们所不知所不察的乌衣巷子弟。
他们所受的蛊惑也罢,所积的怨怼也罢,眼前人于他们而言,只是乌衣巷子弟,他们的深沉苦难,唯独他的鲜活肉身可偿还一二。
于是成去非在被随即蜂拥而至的利器一次次贯穿之中终看清了他们目中的仇恨、自得、以及愈发炽烈的快慰,他第一次离他们如此之近,近到他亦可清楚地听见他们将利刃嵌入自己骨节的声音。
他也终以鲜活肉身最后一次承受了他此生未尽的理想。
“快!快!随我营救大司马!”
龙骧将军的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而无数黎庶在末了的合力中,用最初的长矛伴随着无尽的狞笑,将最后一名乌衣巷子弟高高串起,而他则如躲避夜雨的困倦天涯客一般,只在洁白无瑕的落雪中留下一道道割唇烹血的好颜色。
他不再可闻可见,不再属于人间。
乌衣巷成去非是没有暮年的。
是以当龙骧将军在拨开错落飞雪看到那人自矛间陨落,跌入人群的瞬间,终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大司马!”
是以当龙骧将军真正寻到他的那一刻,看到的仅仅是支离破碎的残肢烂骸,将军愣愣望着眼前模糊血肉,终如孩童一般手足无措颓然跌坐,他似是想拢起眼前残缺,然他无从下手,无从碰触,因那残缺,本非残缺,而是他追随多年的一尊神祇,而神祇碎于眼前,于是在卫士们的眼中,看到的便是素来严苛的主帅,竟真的犹如稚子一般,双手张开,似要拥抱,似要拒绝,面上糊满涕泪,双唇翕动,不知到底所求为何。
雪依旧很温柔,自整个寰宇簌簌而下,没有尽头。
没有尽头,空空如也。
天地,一生,唯有风雪漫漶。
而失魂的龙骧将军,在抬首仰望这一片虚无再虚无的大雪世界时,欲要质问天意,而天意是不可得的,唯独一件事,为将军所明了:
世间再无成去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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