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剑大师的态度,让荣留王感觉天塌了。
短短瞬间他的脑中充斥诸般杂念,随着周奕一道眼神飞来,这些杂念登时破碎化作悲哀弥漫在心头。
他将背负“亡国之君”这沉重名号。
踌躇间难免生出反抗的念头。
可他十分冷静,极速把念头掐灭。
这位不是杨广,弈剑大师认输,高句丽再无机会。
晓得周奕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故而没胆子学高元对杨广搞“表面一套,背地一套”,那时就不是什么“粪土之臣”之类的口诛笔伐,多半会被斩杀变成粪土。
高建武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脸上表情,无不显露其万般无奈,感伤怅惘。
旋即长吐一口气,低声朝周奕询问了一句:“可否容我考虑一段时日吗?”
周奕语气平淡:“当然可以,但下次我的话也会不同。”
平静的话语让高建武眼神一变,背后冒出一股寒意来。
他与傅采林再度对视,定了定神,终于下定决心,拱手长揖施礼道:
“微臣高建武,愿入朝听宣,遵天子一切号令。”
周奕这才露出微笑。
当年无论广神怎么宣召,虚与委蛇的高元就是不入朝,他知晓一入朝,可能就回不去了。
荣留王说出这话,便是摆明态度。
让九州天子知道自己不仅识趣,也不敢玩虚的。
“荣留王,坐下来喝一杯吧。”
周奕指了指一旁的座位,“我还没有称帝,你不必拘束。”
不拘束?高建武只耳朵听一听,心知客气话不能当真。
一个记仇的天子,定不会忘记那些冒犯过他的人。
且这个天子,还是集权力与武力于巅峰。
“是。”
高建武礼貌应声,傅采林见他浑浑噩噩,于是不断给他倒酒,也许是高建武好酒,他来者不拒,一连半坛桑落酒入肚。
人说酒可消愁,大抵有几分道理。
荣留王半坛酒下肚,心中陡然一宽。
‘连魔龙都失败了,何况是我?’
‘既然都无法反抗,我作为一个献上忠诚的异国君王,难道不是一种眼力高明的体现吗?突厥人现在还没这个机会呢。’
‘高句丽本来就属于九州,我仅是认祖归宗。’
‘……’
他每喝一口酒,就能多出三条安慰自己的理由。
渐渐的,他开始与周奕说起高句丽的政风人事,风俗地理。
夜越深,荣留王的话越密。
他直接表态,表示要在登基大典这一天,呈上高句丽的地域图。
戌时末,傅采林一群人告辞离去。
周奕又与侯希白、寇仲、徐子陵,宋师道,跋锋寒坐在一起。
周奕看向跋锋寒,不由问道:“今次你可还有八十年份的乌程之若下春?”
跋锋寒立觉羞愧,寇徐晓得他的糗事,顿时笑了起来。
“当日眼拙,不知天师身份。又因破关而出不久,自觉剑术大进,却成了井底之蛙,让天师见笑了。”
跋锋寒对这不堪回首之事倒是不避讳。
他又拱手道:
“那日承蒙天师手下留情,否则跋某人已然身死,但我从不服输,此生定然刻苦练剑,期待有朝一日能有资格再来挑战。”
周奕评价道:“这够你藏几坛年份极高的好酒。”
“好!”
跋锋寒晓得彼此差距极大:“跋某会封酒藏剑,他年若得机会,便带酒来寻天师。”
周奕欣慰点头:“你让我有些期待了。”
跋锋寒神思飞动,露出一丝怅然,他当年在漠北向来是一路走一路战,天不怕地不怕,九死一生的场面数也数不清,从没什么敬畏之心。
可眼前这人,对此时的他来说,甚至还属于“未知对手”。
方才也没能借弈剑大师出手看清对方底细,不知他的境界到底在何处。
那种深邃缥缈的感觉,几乎与战神殿的浮雕图录差不多。
此前实难想到,武道大宗师之上,竟还有这等未知高妙的武道境界。
周奕转头询问寇徐二人,原来他们也入了战神殿。
或是因为练了长生诀的缘故,他们看战神图录之后最大的收获还是在广成子留下的这部功法上。
寇仲和徐子陵说到广成子,无不吃惊于战神殿中那千载不曾腐朽如金刚般的肉身。
从战神殿,又聊到魏郡。
“我们曾去安阳寻过贞嫂,可惜她与宇文化及都不见了。”
说到此处,二人除了遗憾外,还非常担心。
“我知道她在哪里。”
“嗯?!”寇徐的眼睛一下子睁开,“贞嫂在哪,她还好吗?”
两人异口同声。
“她很好,托我带话给你们,叫你们不用挂牵。”
周奕说完,二人的担忧之色立时削减。
徐子陵始终不放心:“不知宇文化及是否真心爱护贞嫂。”
“放心吧,”周奕虽然想不通,却亲眼所见,“他们应该是真爱,宇文化及为了救她,连自己的性命也赌上了。”
“我的娘,”寇仲惊得张大嘴巴,“没想到宇文化及还是个痴情种子。”
相比于他们抱在一起殉情,周奕觉得这已经很不错了:“她随宇文化及东渡倭岛,你们再想见她,须得渡过大海。”
寇徐二人望向东方,一齐笑了:“那正好。”
“哦?”
寇仲兴奋挑眉:
“见识过战神殿那奇特空间后,我们始知武道无穷,天地无穷。大丈夫志在四方,最令人激动澎湃的便是不断去探索那些未知的精彩,我们已立下宏志,要走遍天下。待周大哥你统一九州后,我们先随跋小子去草原闯荡,再入茫茫大海,瞧一瞧海外世界。”
周奕若有所思:“就你们两个?”
“当然不是,除了跋小子,还有傅大师的徒弟,宋家兄妹,也许还有感兴趣的人。”
徐子陵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正是当初周奕所赠之《周礼》。
“周大哥,我所到一地,就传此书,你觉得如何?”
“妙。”周奕由衷夸赞。
寇仲咧嘴笑道:“就由我开疆拓土,遍插大唐旗帜,你周老大是否封我一个大将军哩。”
周奕理所当然道:“那有何难,我再叫人给你打造大型海船,取名黄金号,助你们征服大海。”
三人围绕这话题,聊得颇为投机。
一旁的宋师道都听愣了。
什么“环球航行”“海上秘宝”“海上王”“大航海时代”.
这对吗?
不仅宋师道呆滞,跋锋寒也不遑多让,哪怕是与周奕极为熟悉的多金公子,这时才知道周奕对海外世界这么了解。
抑或是众人对周奕身上的奇事司空见惯,只当他底蕴深厚,见识广博,不曾多想。
一直聊到亥时三刻。
长街上有两道脚步声接近,一个三十余岁一脸正气的道长,领着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小道士。
两人远远朝酒铺前一打量,登时露出喜色。
人还没走!
“师叔。”
潘师正走上来,这一声“师叔”喊得干脆响亮。
乌鸦道人在他心中越来越正确。
“天师!”李淳风恭敬施礼。
周奕见他们特来寻自己,把寇徐等人暂搁一旁,“什么事?”
潘师正不敢怠慢:“特邀师叔来东大寺做客。”
一说起长安的东大寺,周奕想到这寺庙的主持荒山大师,那也是一位禅功出神入化的佛门高人,只是自己与他并无交集。
“宁散人在东大寺?”
“是的。”
潘师正道:
“我师父、木道长、石龙道长等也在此地。不过这次主要想请师叔的,还是圣地中人。我们在朱雀街那边凑巧听到师叔的消息,立刻就赶来了,想来佛门延请师叔的人还未到。”
周奕本来对佛门邀请并无兴趣。
但木道友等几位老熟人都在,便点头应道:“这一两日便去。”
“是!”
潘师正话罢,见他们在喝酒,也就不打扰了。
领着李淳风告辞离开。
方才走出长街,潘师正朝身旁的小道长上下打量:“你在见周师叔之前,不是心心念要拜师的吗?怎见到人后,一言不发。”
李淳风露出惋惜之色:
“见天师之前,我已给自己算过几卦,每一卦的卦象都不一样,卜算之术,用到天师身上就像是失去效用一般。”
“就如同前几天,闷雷电闪,要下雨却滴水不见,换来几场大晴。”
“所以,唯有当面见过,才知天师所想。”
他耷拉着脸,长叹一口气:“我虽有些修道天赋,可今日一见,便知天师没有瞧上眼。”
潘师正摇头:“既有所思,何不再求一下试试。”
“我已在轩辕关问过一次了。”
李淳风也摇头:“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我了解愈多,愈不敢开口,还是不要败眼缘为好。”
闻言,潘师正反而笑了。
他方才是故意问的。
“你这样想就对了,免得给自己种下心魔。以师叔现在的身份,早已不适合收徒,谁能自信到可做他的徒弟?”
“我觉得,你拜师宁散人的话大概率有机会。”
“不不不”
李淳风连续摆手,笑道:“我想做道兄的师弟,不知可有机会?”
这算盘珠子直接砸在潘师正脸上。
“师父”混不上,“师叔”总能叫得。
潘师正道:
“我师父脾气古怪,是否收徒可没法保证。你不如拜师木道长,木道长与周师叔的关系更好,还能学到天下最厉害的锻兵技艺,未来有机会成为铸剑大师。”
李淳风有些烦扰:“可惜木道长不收徒.”
潘师正一路给李淳风出主意,另外一头,周奕也与寇徐等人分开,同侯希白一块前往他的住所。
“周兄,这长安或许还有一个令你感兴趣的人。”
侯希白折扇轻摇,一副将周奕看透的样子。
“谁?”
“是个美人。”
周奕哦了一声:“你说的可是尚秀芳。”
“我就知道,”侯希白见他反应这样快,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周兄这么多情的人怎会忽视尚大家,她可是与石师妹齐名,你喜爱石师妹的箫曲,必然能欣赏她的歌声之妙。”
“怎样,此刻尚大家被请去上林苑做客,我带你去听一曲?”
侯希白瞅见周奕的眼神,又加了一句:“别这样看我,侯某虽经常出入脂粉群,却片叶不沾身,清清白白,没做任何辱没花间派的事。”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周奕想了想,委婉拒绝:“罢了,近来我不想听曲。”
“咦?”侯希白吃惊了,“这还是我认识的周兄?”
见周奕不回应,他继续试探:
“秀芳大家早就听过你的名讳,我上次见她时还提起你有绘画之能,她对你好奇又欣赏,今次一见,定然是相谈甚欢。”
周奕没好气地说道:
“多情自古空余恨啊侯兄。”
“欸,”侯希白不理会这些空话,双目满是八卦,“我认识的风流周公子哪去了?你可是要做皇帝的。周兄无敌于天下,难不成也会惧内?”
“这叫什么话,做皇帝也不是当种马,而且惧内?你别以己度人。”
侯希白见他是认真的,虽觉异样,却不由欣赏点头。
周奕则想到了东都、巴蜀、牧场、南阳长安各地,暗自呼出一口气,有种分身乏术之感。
连老鲁都知道,果酒只能酿六果酿。
多一种果子,味道更丰富,却不一定好喝。
翌日。
周奕晾着佛门的人,没有去东大寺,也没有去上林苑。
而是与侯希白秘密去到香家所在。
香玉山的老爹香贵,乃是贩卖良家女子的罪恶源头,还控制着长安六福赌馆等大型赌场。
手下之人,无不是巴陵帮那种货色。
准备顺手将香贵一帮人灭掉,可到了香家才发现,位于城北靠近宫城的巨大宅邸,已被搬空。除了偶尔钻进去的小蟊贼,一个人都不剩。
“跑了?”
“有人知道他们在哪.”
……
长安除了有八水环绕,还有天下间最大的赌场明堂窝,这主持之人是赫赫有名的‘大仙’胡佛,他是胡仙派的掌门人,也是赌门声望最高的老撇。
胡佛发财立品,二十年前当众以猪羊上供胡仙,立誓不再骗人,还保证在他的赌场内绝不容人行骗。
故而“明堂窝”成了天下名气、排场最大的赌场。
午时用饭之前。
明堂窝热闹喧哗,吵吵闹闹,甭管外边发生什么江湖大事,只要稍微消停下来,这些赌客便会再度聚集。
他们常年受到赌场上的胜负刺激,近而成瘾。
三楼账房内堂,此刻没有算盘声,可以说是针落可闻。
堂内,正有一人伏跪在地。
他的年纪在四十五、六岁间,灰白的浓发从前额往后直梳,结髻后盖上以绿玉制的小方冠。面目清秀,长着五绺长须,也像是头发的花白颜色。
配上修长的身形,确有种“狐仙”般的奇异特质。
毫无疑问,他正是天下赌林中出名的人物,掌握大量财富的‘大仙’胡佛。
以他在关中的势力与影响力,见到李渊这样的人物,也可不卑不亢的交流。
各大家族的小辈见了他,得称呼一声‘大仙’表示礼敬。
早年间他靠着赌术起家,心态不是一般的好。
无论多么重要的赌局,他都能完美控制自己的情绪。
然而,此刻的胡佛却陷入毕生最大的恐慌之中,额头上豆大冷汗不断贴着鼻子滑过。
他偶尔举目,看向正翻阅账房内堂绝不容外人触碰的账簿的白衣人,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停打鼓。
不知这位存在,怎么突然驾临明堂窝。
胡佛的名气够大,势力也够大。
但他不想死。
在眼前这人面前,他的生死就是人家一念之间的事。
什么赌林声望、财富,不值一提。
‘我何时欠了天师的债却不自知吗?否则他为何一来就查账。’
一念及此,胡佛直吸凉气,这可要命了。
他尝试性的恭声问了句:
“天师法驾在此,不知有何垂询,若有胡某能效劳的,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快,他听到一声答复:
“那香家的六福赌馆现在是你在打理?”
“是!”胡佛生怕有误会,赶忙解释,“香贵避难去了,我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六福赌馆,若天师看中这处,我愿拱手相送。”
“你要替香贵挡灾?”
一听这话,登时确定香贵与整个香家彻底完蛋了。
他背脊生寒,咽下口气,快速解释起来:
“胡某与香贵一直是不死不休的死敌,此次他遭难,胡某趁火打劫才购了他的营生,好叫他没有翻盘之日,与他绝无半点关系。”
胡佛说完,听到几页翻动账簿的声音。
少顷才传来慢悠悠地回应:
“香贵逃往何处?”
胡佛道:“我也不知,但他与李元吉有关,购置六福赌馆的钱财,多半流到了李元吉手上。”
接着,又把自己知道的与香家有关情况尽数道出。
作为死对头,他知道的当真不少。
便是香家一些隐秘的小生意,也被他道出具体位置。
听完之后,周奕把翻看的数本账簿合上。
除了正常的赌坊借贷、抵押、收纳交易,没有什么人口买卖。
他看了胡佛一眼。
这天下间赌坊数不胜数,但论名气,当是这胡佛最大。
“香家什么下场,你瞧在眼里,你做这一行买卖,要懂得把握分寸。”
“是!”
胡佛郑重道:“朝堂中的任何规矩,胡某都不敢僭越。”
他话罢,还在等回应。
可半晌过去,什么响动都没有,翻动账簿的声音也不见了。
大着胆子抬头看,内堂中哪里还有人。
来去无声,和那鬼魅没什么区别。
胡佛心中惊悚,他大喘气的声音被走进来的一名年轻美貌的女子听个真切。
见到‘大仙’毫无风度的瘫坐在地上,胡小仙吓了一跳:
“爹,你这是怎么了?”
她朝四周看了看,也没见人:“你见着谁了,怎么把账房先生全部清了出去。”
胡佛看到女儿,颇为感慨:“我俩差点阴阳两隔。”
胡小仙大吃一惊。
“是是谁?”
胡佛四下看了看,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在附近,一脸恭敬道:“是天师驾临。”
“啊?!”
“爹,你疯了!”胡小仙悚然,“你何时欠了天师的债?”
“我有那个胆子吗?”
胡佛骂道:“都是香贵那个王八蛋,差点把我也害了。”
说话间,将方才发生的事与自己的猜测尽数道来。
香家要完蛋了,他们这帮人也要醒悟过来。
“传言不假,天师嫉恶如仇,以后我们要遵守法纪,万不能为了赚钱把性命搭进去.”
胡佛一脸后怕:
“得亏账目干净,否则我今日要遭大难。这样提心吊胆的事,来一次我得折寿好几年,绝不可再来一遭。”
他看了看样貌出众的女儿,忽然提议:
“若新朝宫中选秀,将你送进去,怎么样?”
“你卖女儿便可安心了是吧?”
胡小仙很是无语,又笑道:“不过我没意见,他的样貌很合我的心意。”
‘大仙’胡佛自觉被敲打。
他混江湖多年,自然不傻,于是利用自己赌林领头羊的身份,从明堂窝开始,对赌坊生意进行一次不停业整改。
香家的案例,则是最好的反面教材。
那些被他提供的与香家有关的隐秘生意,马上就引起周奕注意。
当天下午,由巨鲲帮的人先一步传来消息。
从南而来大军,快要到了。
近千先头部队,分散入了长安城。
城内有大批守军,却表现得很松懈。
结合从二凤那边得来的消息,长安的临时朝廷,基本没有反抗之心,若非李渊耽搁,他们早就表态了。
周奕见到了带队前来的程咬金,秦叔宝。
于是将与香家有关的任务交代下去。
转眼便天黑了,周奕正与侯希白说起西寄园与漠北的情况,没想到来了一位特殊客人。
“天师。”
望着城中心雅园月洞门口处的那人,周奕回声道:
“了空大师不修闭口禅了?”
了空双手合十,他的状态很不对,看上去比以往老了二十岁不止。
从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和尚,成了个老和尚。
“老衲无从静心,闭口禅不修也罢。”
“这是从战神殿得到的感悟?”
“有感悟,但对我而言,并非益处。”
“怎讲?”周奕指了指一旁的石凳,示意他坐下。
了空依旧站着,仰头望向漆黑天穹:“老衲从战神殿处看到了更远的前路,似在指引我渡过苦海,抵达彼岸。”
“可惜,老衲看得清楚,此生已无机会凝聚渡世宝筏。”
“如何看清的?”
“广成子前辈破碎金刚在前,他不朽的遗体带给我们巨大震撼,唯有他那样的躯壳,才可渡世。”
当下佛门的练功法门,与广成子最后破碎金刚有点像,靠的是元神飞升。
比如白马寺留下的宝书,碎金刚乘。
越是如此,广成子的不朽身躯对他们来说,越像是心魔。
一旦心志不坚,发现遥不可及,便和此时的了空差不多了。
周奕的目光凝注在他脸上:“其实你并没有看清。”
了空合十一礼:“请问天师,此话何解?”
“佛魔道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想超脱此世,需要的是向道求武之心。有的人在市井中经历爱恨情仇,依然纯粹。有的人在深山念经诵佛,却一身驳杂。”
“譬如你的念头就杂乱得很,并非真正的佛学求武高士,看似没有欲望,其实还不如那些红尘打滚的人。”
“破碎金刚与肉身是否为金刚,完全是两码事。”
“但是,似你这等驳杂元神,就连凡壳都破不开,何谈破开虚空。”
了空在惊愕中若有所悟,又行礼道:“多谢指点。”
周奕并不在意:“禅尊来此所谓何事?”
“有两件事。”
了空道:“其一,想请天师法驾东大寺。”
“明日我会早来。”
了空听罢,继续道:“其二,老衲是来请教天师,净念禅院该做些什么?”
周奕朝他恢复清明的眼神深看一眼,提醒道:
“净念禅院中不乏一心苦修的高僧,也少不了安于享乐之辈。你们下属的寺庙极多,却搞错了佛寺存在的意义,劝人向善,怀有悲悯之心没什么错,却不该借机拿来大做生意。”
“别人许愿,你们实现。”
“那一栋不朽铜殿,多少金铜?天下发乱时又有多少人没饭吃,却不见你们的慈悲之心。”
“禅尊,我要问你,佛门是这样参禅修行的吗?”
他将话挑明,哪怕周围只有侯希白一个看客,了空也有种羞愧之感。
周奕复问:
“我再问你,若我执掌天下,你觉得我会容许一个藏污纳垢之地存在吗?”
了空轻叹一声:“老衲明白了。”
他说完,又道一声告辞,干脆至极地离开了。
侯希白啧啧有声:“指点弈剑大师如何弈剑,又教禅尊如何参禅修行,周兄,你还要做什么?”
“随我去东大寺你就明白了。”
周奕笑道:“宁散人多半在等我,我会教他什么叫南华经。”
“哈哈哈!”
侯希白大笑:“妙也!”
又一脸期待看向周奕:“周兄已参透万法,比战神图录还要战神图录,请问要教小弟什么?”
“早就教过你了。”
“什么?”
“此恨绵绵无绝期呀。”
“换一个吧,周兄。”
“换一个,那就一个人哭,真爱无敌”
侯希白无语地扇着扇子:“周兄厚此薄彼,直叫人心寒也。”
……
东大寺宏伟壮丽,早年间是皇家祈福之所。
天蒙蒙亮,周奕与侯希白便出发了。
临近东大寺时,侯希白为他介绍起一旁的建筑,比如那座玉鹤庵,就与慈航静斋有莫大关联。
周奕露出一丝笑意,猜想妃暄就在此地。
“到了。”
晨曦微露,东大寺浸在一片氤氲的湿气里。
古刹飞檐挑破淡青色的天光,檐角铜铃寂静无声。
初夏的风掠过古木,新生的叶片承着露水,偶尔坠下一滴,碎在石阶上。
才近寺前,忽有一人迎出。
这人没走大门,而是从飞檐上一跃而下,落地的声音,比露水打在石阶上的声音还要低。
周奕老早就看到他了。
从他身上的露水来看,想来是整晚都待在屋瓦上。
宁道奇此刻着一袭青袍,高大挺拔的身形如同一株老松,与这古刹、晨风、露水融在了一处,逍遥自在,无拘无碍。
映着将明未明的天,周奕成了眼前的一片白,在宁道奇的瞳孔中越发凝实。
“宁道友,你在这等了我一夜?”
“是的。”
宁道奇伸手抚在五绺长须上,身上那股意境更为强烈。
一旁的侯希白看出端倪,也不说话,默默朝一边退去。
“看来宁道友感触极多,急于寻一个对手切磋,此际,就由我来小试一招。”
周奕声音温润,不带丝毫烟火气。
宁道奇确实有这样的心思。
但人家一登门就切磋,实在太不礼貌了。
“天师先进寺饮点茶水,晚时宁某再来请教。”
宁老道还挺讲究,周奕微微一笑:“大家同属道门,别那么生分。”
宁道奇还欲开口,忽然察觉有异。
只见周奕微微抬起了手。
这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似在拂开眼前柳丝,又或者是撷取叶上清露。
可就在这一刹那,自然之力陡然逆转,宁道奇周身的意境受到限制,骤然一凝。
他那股与周围环境和谐共存,隐隐呼应的气场,在这一抬手间,竟被无声割裂。
风似乎停了,露水凝在半空。
就好像.
宁道奇在尝试感受自然之力,却被一只手狠狠掐断。
登时,断绝了他所能借、所能御、所能依凭的一切“势”。
天地依旧,丝毫不再为他所用。
这是一种奇特的压力,他想说话,周奕已提前预判:
“宁道友,不必留手。”
“天师,得罪了。”
宁道奇轻啸一声,清越激昂,试图挣脱这无形的桎梏。
他不能再等,亦无法后发先至。于是将毕生修为尽数提起,身形朝周奕晃动间,似有重重虚影同时扑出。
散手八扑!
千万种无穷的变化尽归于八种精义之中,招式随心所欲,全无定法,如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规限,其况犹如逍遥乘云,御气飞龙,妙不可言。
一旁的侯希白大觉精彩。
只看着两人相斗,连东大寺屋瓦门口站着的一圈人,他都选择性无视了。
宁道奇这上一代道门第一人的名号不是乱叫的,散手八扑结合南华经义一出,场景玄妙非常。
时如鲲鹏振翅,搅动风云。又似苍鹰搏兔,凌厉绝伦。
他身形随着拳掌变化,推向周奕近前,如鹤舞晴空,从轻盈忽变厚重成老熊推山,磅礴巨力陡然涌来!
八扑连环,幻影重重,将其武学的精妙逍遥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奕四下被宁道奇的气劲充盈,地上微尘席卷,露水被激荡成一片朦胧水雾。
这一击内藏无穷变化,水雾陡然放大,成了无穷拳掌手影,形态万千,猛然迅疾地攻向周奕,这是宁散人武道极境的显现,足以令天下宗师变色。
与此同时,他还尝试呼应周遭自然之力。
可是自然中的风尘叶露全都不受他控制。
周奕在散手八扑的攻击下依旧站立不动,宁道奇渴望催动的自然之力,顺着他的气劲,围绕在他周身。
故而如潮水般涌来的攻势,都像是浪打礁石。
周奕见他施展完八扑,抬起右手食指向前一点。
这一点,点向漫天幻影中,最不可能、最不着力、最虚无一处的所在。
仿佛早已预知鲲鹏将飞于何地,苍鹰会落于何方,仙鹤欲栖于何枝,熊罴终倚于何木。
超越了招式变化,越过了气劲强弱,真正有着南华经追求的逍遥缥缈之意!
“噗——”
一声轻响如灯烛熄灭。
漫天幻影在这一指前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宁道奇身形剧震,踉跄后退一步,踩碎了数块青石板。
他脸上的表情化为极深的惊愕与茫然。
就算面对天人无极,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击败他。
忽然,他恍然大悟。
对手是看透他散手八扑中的破绽,破招破力,这才有此威能!
当下立刻查探自身精纯的道家真气,果然温顺得如同沉睡的溪流,再也提不起半分。
并非被压制,而是被“抚平”了!
方才对方打来的那一道真气,才是逍遥无为的精髓,足以影响他的真元。
宁散人甚至怀疑,周奕是专治南华经的道门炼气士,否则绝无此境界,竟能对他的散手八扑打压至斯。
“天师多治《南华经》?”
宁道奇忍不住问了出来。
“只是略懂。”
周奕缓缓收回手指,平淡一笑:
“八扑之精要在于一个「虚」字,因虚能生气,故此虚无穷,清净致虚。可宁道友过分执着于此,终是被相所缚。八扑也好,一扑也罢,还是缺了无为有为,浑然天成的意境。”
他说话时,看向了宁道奇。
“宁道友博采众长,反不如专治道经。”
这句话看似点拨,让宁道奇也有一丝明悟,可又反应过来,其中饱含训诫之意。
是了
佛门禅学、慈航剑典。
他想求逍遥,又受羁绊,逍遥无为成了一场空谈。
一滴积蓄已久的露水,终于从最高的叶片上坠落,正正砸在他的眉心,冰凉一片。
宁道奇想到此前种种,带着一丝歉疚抱拳道:“天师言之有理,宁某受教了。”
一缕清晨阳光穿过古木枝叶,照在周奕身上,白衣沾染金色,一片灿烂,这时朝空望去,可见东方既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