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二十四年,北方苦觉寺老和尚“禅照”云游至宁朝京城,于皇极殿受宁帝召见。
期间不知发生何事,宫中竟召钦天监监正胡钧焰、钦天监副监正徐术、黄山道庭首徒张黎连夜进宫。
张黎常年隐居在崇南坊城隍庙,胡钧焰平日在钦天监清修,倒是一早便进宫了。
可徐术却不知去了哪,遍寻无果。
最终还是密谍司在百顺胡同找到了酩酊大醉的徐术,将其抬入紫禁城内,直到子时才又将其抬出……
所以,敢醉酒进宫面圣的,陈迹并非第一个。
但醉酒进宫面圣,还敢在仁寿宫外呼呼大睡的,陈迹是第一个。
仁寿宫里的阁臣与部堂们转头默默看着这一幕,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府右街陈家以诗书传家,祠堂立功过格,上写立身三义“读书、明理、躬行”,下写传家三宝“藏书、田亩、清名”,左写为人三畏“畏天命、畏国法、畏人言”,右写为官三不“不附权阉、不结私党、不贪民利”。
家教森严之陈家,竟教出了一个狂悖之徒?
有人转头看向御座,可御座前纱幔遮掩,看不清宁帝喜怒。
吴秀对一旁小太监挥了挥手:“去,唤醒他。”
宁帝言语间淡然道:“不必了。”
诸臣一怔,吴秀面色晦涩难明。
宁帝看向山牛:“梦鸡到哪了?”
山牛站在门槛外回答道:“回陛下,驿站飞鸽传书来,梦鸡已从开封府启程,七日后抵京。审廖忠之事,还要再等等。”
“不等了,”宁帝看向廖忠:“廖忠,朕记得你是先帝正德三十一年榜眼,后因父亲妄议朝政入罪,又在嘉宁十六年大赦?”
山牛将烂泥似的廖忠放在地上、靠在仁寿宫高高的门槛前,廖忠浑身不能动弹,也没有急着回答宁帝的询问。
他勉强抬起头,出神的打量着仁寿宫内:头顶梁椽上是道庭开过光的五雷符,再往上则是绘着二十八星宿的艳丽藻井,地上是光可鉴人的苏州御窑青金砖,砖上暗刻着北斗七星。
廖忠沙哑感慨:“真漂亮。罪臣做梦都想来这仁寿宫里,看一看阁老与部堂们站过的地方,看一看朝臣如何与皇帝奏对,看一看这里如何定下家国大计……可惜带罪之身又被削了功名,只能在梦里想一想,这一梦就是三十七年。”
殿中有部堂凝声道:“放肆,陛下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
廖忠却不理他,只继续感慨道:“罪臣本以为,等辅佐太子登基了,便能光明正大的站在这里,和眼前这些人一样穿上红衣官袍,献治国之良策,光耀我廖家门楣。却没想到,第一次来这仁寿宫,竟是被人提进来的,狼狈,惭愧。”
陈阁老缓缓道:“你考中进士那年,老夫是学政,知你有真才实学,可惜了受家人牵连,心中有恨。”
廖忠笑了笑:“恨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眼看我一腔报国之心,一转眼被发配去了岭南,投效无门,万事皆休,怎能不恨?不过今日一看,这仁寿宫里也没甚稀罕,五雷牌、二十八星宿……人间的帝王还要去求那些不问世事的神仙庇护,那谁来庇护我宁朝百姓?谁来庇护我大宁江山!”
吴秀勃然大怒:“大胆!来人,将他……”
“老夫已是将死之人,不必拿死来威胁老夫,”廖忠斜睨吴秀:“你们想问老夫什么?没错,是老夫挟太子逃离梅谷使其折节,亦是老夫要杀人灭口才会去寻陈迹,与太子殿下无关。老夫为太子效命十二载,这仁寿宫合该扯下纱幔,换太子去那御座之上!”
殿中阁臣们垂着眼帘默不作声。
部堂们眼观鼻、鼻观心,噤若寒蝉。他们没想到,梦鸡没来,廖忠却自己将罪名全部揽下。也没想到,廖忠临死前会在仁寿宫里大放厥词。
这番话大逆不道,注定是个凌迟的下场。
御座上的宁帝却不动怒,缓缓开口道:“将廖忠押入诏狱,听候发落。太子御下不严,押入十王宅禁足半年,每日抄录道经三省己身。”
部堂们忍不住相视一眼,廖忠如此悖逆之言,竟只是押入诏狱?不过好在,太子终究是保住了。
山牛提起廖忠,转身出了宫门。
经过太子身边时,廖忠与太子对视,太子眼里深沉的仿佛能滴出黑色毒汁来,廖忠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远。
却听宁帝再次说道:“解烦卫未查明真相便发海捕文书,吴秀罚俸三年,吴玄戈革职永不录用。”
吴秀躬下身子,恭敬道:“是,内臣亦会每日抄录道经,三省己身。”
就在所有人以为今日尘埃落定时,宁帝忽然看向殿外:“陈迹御前失仪,杖责二十,革职不用。”
说罢,宁帝起身往御屏后走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宁国祚绵延九百六十载,煌煌帝王四十八位,到朕这里也该有所改变了,都退下歇着吧。”
……
……
阁老与部堂们往外走去,两排小太监提着宫灯引路,从陈迹与太子身旁绕过,只余张拙没急着走。
他站在仁寿宫门槛外,静静看着解烦卫将陈迹按在孝悌碑旁,抡起廷杖一下一下打在陈迹脊背上。
杖责二十,打断两根廷杖。
宫中为防有人弄虚作假,杖责二十的潜台词便是打断两根廷杖,杖责三十便是打断三根,杖责五十则是直接杖毙,杖停若人未死,行刑者以欺君罪名押入诏狱。
陈迹酩酊大醉,一声疼都没喊。
解烦卫正要将其拖出宫去,张拙忽然说道:“我来吧。”
他弯腰抬起陈迹的胳膊架在肩膀上,可陈迹看起来瘦削、身子却重,他自己根本架不起来。
张拙左右看了看,四下已经没人,只能对身旁解烦卫吩咐道:“帮个忙,我背他出宫。”
解烦卫相视一眼:“张大人,还是我们来吧。”
张拙不容置疑的笃定道:“我来。”
解烦卫无奈,托着陈迹放在张拙背上。
张拙一身红衣官袍,背着陈迹慢慢往外走去,穿过红墙金瓦,穿过恢宏宫殿。若从天上的夜色中俯瞰,两人在宽阔的宫道中显得格外渺小,宛如海上孤舟。
陈迹没有睁眼,嘴唇翕动:“张大人一介文弱书生,可别把腰闪住了。”
张拙笑了笑:“若没此次契机,新政与入阁只怕都要再等五年才行。你托我入阁,我背你出宫,算起来我不吃亏,只是委屈了你,被人追杀几天几夜也没能报仇。”
“无妨,太子也没有好日子过了。况且我真正的仇人也不在宫中,是陈家二房,”陈迹随口道:“不如张大人给我讲讲今晚的事,有些事我看过去只觉得懵懵懂懂,没有明白。”
“那就给你讲讲,”张拙背着陈迹穿过皇极殿旁的垂花门:“今夜徐阁老因病告假,没来仁寿宫。陈阁老觊觎首辅多日,见不得我在徐府中代批票拟,所以近来多有动作。”
“如今太子突然出了事,他只能暂且放弃首辅之位,保太子不被废储。陈阁老做过太子的老师,若让福王继位,陈家势必中落。或许太子现在失势了,可只要保住太子就还有未来……你应该明白,陛下总不可能真的长生。”
张拙背着陈迹慢慢走,陈迹也有耐心听他娓娓道来。
“你带回廖忠,就像是把刀架在了陈阁老脖子上。陈阁老斟酌再三,决定拿出鲁州给朝廷重新丈量田亩、推行新政。但此事亦可反悔,陛下担心鲁州阳奉阴违,便问山牛,梦鸡到哪了,其实是在提醒陈阁老,他能让廖忠说真话,亦可让廖忠说假话。之所以将廖忠收押而不是问斩,也是留着这个后手,随时可以翻供。”
“但陛下惦记的不止陈阁老,还有胡阁老,太子失势之后福王能不能得宠,取决于胡阁老愿意付出什么。所以,等胡阁老愿意拿出山州、陕州,这盘棋才算是活了。”
至此,陈家、胡家,还有张拙背后的徐家,皆成了新政的拥护者。
仿佛正如太子所说,这仁寿宫与六畜场也并无异处,区别只在于六畜场卖奴是明码标价的,奴婢会在脖子上挂着木牌,告诉你值银几两。
但仁寿宫里的价码,要靠猜。
张拙背着陈迹走过奉先殿前,继续说道:“太子得以保全,只禁足半年,陈阁老松了口气。而胡阁老那边,往年陛下从未给福王派过差事,只许他做个富贵闲人,如今给了查盐税的差,你甭管它好不好查、能不能查,都是在昭告天下,太子可以争的东西,从今往后,福王也可以争……这就是胡阁老用两州之地换来的东西。”
陈迹轻声感慨:“陛下卖东西,真贵啊。”
张拙哈哈一笑:“世人只觉得我张拙卖官贵,殊不知陛下卖的东西才是最贵的,名分二字重若泰山。”
陈迹听到此处,也终于有了几分通透:“陛下给福王许了个查盐的差事,想查盐就要逼着胡家与徐家斗。陛下又赐婚齐家,是问问齐家愿不愿意改投门庭,拆了齐、陈两家的结盟。齐家果然应下,随了大势。”
“没错,但齐家向来是墙头草,与陈家也不会断的。”张拙亦有些感慨:“一夜之间,陛下将一盘大棋揉乱,让朝局变成了一团乱麻,不过是为新政争取时间,让我少些掣肘。唯一有些意外的是……”
陈迹说道:“廖忠?”
张拙嗯了一声:“这廖忠为太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十二载,却被当做弃子,只怕恨极了太子。他在仁寿宫那番话,怕是压得太子十年翻不得身了。”
陈迹想起山牛在垂花门外的那番话,不论廖忠恨与不恨,这就是内相想要的结果……是内相想要太子十年之内不得翻身。
他进京时间不短了,至今还未见过那位内相。
这位内相又从今晚得到了什么?
张拙忽然说道:“陈迹。”
陈迹:“嗯?”
张拙笑了笑:“你辛辛苦苦带廖忠回来,最后也没人愿意给你个说法,心中有没有怨?”
陈迹平静道:“没有。”
张拙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身后恢宏的皇极殿:“陈迹啊,少年侠客固然畅快,江湖也固然令人振奋,可如果有想做的事……要做权臣。”
陈迹笑着说道:“记下了。”
张拙这才继续往前走,背着陈迹慢悠悠走出午门。
午门外,小满抱着小黑猫焦急的踱来踱去,小和尚在她不远处默默背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小和尚低声道:“小满姑娘,你别走来走去了。”
小满回头瞪他:“念你的经!修行天天偷懒,何时才能派上用场?”
小和尚双眼一闭:“阿弥陀佛,小僧不与你计较。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
此时,小满见张拙背着陈迹出来,赶忙凑上前来:“张大人,我家公子怎么了?”
张拙笑着说道:“没事,只挨了一顿板子。”
小满瞪大眼睛:“挨了一顿板子还叫没事?”
张拙看见她怀里的小黑猫,略微诧异道:“这只黑猫……”
他压低了声音:“不该在乾清宫里吗?不对,不是那一只。”
陈迹也睁开眼睛:“这不是张大人遣张二小姐给我送去的吗?”
张拙挑挑眉毛:“没有啊。”
陈迹陷入沉思。
小满没想太多,只催促道:“张大人,让小和尚背着我家公子吧,我二人赶紧送他回家抹药才是。”
张拙摇摇头:“不急。”
小满一怔:“怎么不急呢?”
“再等等。”张拙背着陈迹回身看向午门:“今日那么多人借了陈迹的光,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陈迹却还没有。再等一等,他也该得些补偿才是。”
小满的小脑袋满是疑惑:“张大人如此笃定?”
张拙洒然道:“这点补偿都不愿给,那咱可就不给他卖命了。”
下一刻,午门内,一名小太监手持一封赭黄色圣旨高声道:“陈迹接旨,看你身上有伤,免礼!”
陈迹从张拙背上下来,一揖到底:“草民陈迹接旨。”
小太监展开圣旨朗声道:“朕惟古之帝王,蒐狩讲武,所以昭武功、励材勇也。兹有陈迹,技射冠乎群英,鸣镝而弦不虚发,逐兽而马不停蹄。搏虎豹则显贲育之勇,贯革札则养由基之巧。终以所获最丰,力压众俊,拔得魁首。”
“尔之忠勇,既彰于狩场。朕之恩赏,岂吝于功勋?特赐尔爵封‘武襄县男’,食禄三百石,允世袭罔替。钦哉!”
这便是宁帝给他的补偿。
陈迹封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