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爵。
三百石俸禄可有可无。
但若是再有春狩之事,便没人能绕过宁帝发海捕文书,司礼监也不行。
外乡客在这个世界里,终于有了个世袭罔替的“身份”。
张拙调侃着向陈迹拱手:“陈迹,往后不能再‘你小子’、‘那小子’的称呼你,要叫你爵爷了。”
“张大人说笑,”陈迹接过圣旨。
小满抱着小黑猫,眼睛亮闪闪凑过来,满是难以置信:“公子,您封爵啦?您真的封爵啦!这下给您提亲的媒婆,还不把陈家的门槛踩烂了?”
陈迹瞥她一眼,不再装醉:“你倒是比我还操心我的婚事。”
小满低声道:“可这三百石俸禄也太少了吧,都爵爷了,分摊到每月的俸禄也才二十两银子,谁家爵爷过得这么寒酸啊……”
传旨的小太监面色一变,赶忙道:“姑娘慎言,这话可不能胡说!”
小满见小太监一直守在旁边,当即翻袖子找到东西。可她出门太急,根本没带打赏的银钱。
她的目光落在小和尚手上的佛珠:“你手上那个……”
小和尚赶忙解释:“小僧这是真念珠,不是佛门通宝。”
小满哦了一声。
张拙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金花生,抛给小太监:“还看什么,做你的事去,方才你什么都没听到。”
小太监眉开眼笑,忙不迭作揖:“谢谢张大人,谢谢张大人!”
张拙转头看向陈迹:“小子,得了爵位,该摆几桌酒席庆祝。”
陈迹合拢圣旨,递给小满:“春狩前,陛下答应的可是县子爵和四百石俸禄,今日怎的降了一品。”
张拙笑着指了指他:“别得了便宜卖乖。俸禄不重要,世袭罔替这四个字才是最值钱的。宁朝已有二十七年没封过宗室之外的爵位,如今有了县男爵便能再升县子爵,往后还有王、公、侯、伯……当个异姓王岂不痛快?”
“在下还没想那么远,”陈迹摇摇头岔开话题:“对了张大人,张铮与张夏呢?”
“他们两个去了徐家探望阁老,”张拙轻叹一声,往棋盘街走去:“阁老病重,也不知还能再撑多久。若非徐术从胡钧焰手中换来道庭丹药,只怕上个月便熬不住了。如今有人希望阁老早点走,便连徐家里面也有人这么盼着,胡家前几日专门遣人进钦天监,拜托胡钧焰,不要再把吊命的丹药给徐家。”
陈迹奇怪:“徐家也有人想阁老死?”
张拙笑了笑解释道:“阁老在时,还能做主将徐家交给我打理,待他走了,徐家那些旁支都要来抢一杯羹。到时候,徐家可就不是我能做主了。如今我只愿他再撑一阵子,再等等我,等我用新政将这大好河山收拾妥当。”
他跟在张拙身旁,好奇问道:“徐术徐监正不继承徐家家业吗?他可是阁老嫡子,有他在,哪有旁支来抢的份?”
张拙边走边摇头:“他是从四十九重天来的人物,徐阁老也不愿他来继承家业。试问,你若是阁老,会与一个夺了你独生子躯壳的人亲近么?徐阁老本想杀他,可徐术当年被缘觉寺救活,醒来便没遮掩身份,坦言从净琉璃世界来,借了徐家躯壳,可保徐家十九年兴盛……徐阁老这才按下杀心。但从此往后,两人也没再说过一句话,徐阁老借我给徐术传话,徐术借我给徐阁老传话。”
陈迹好奇:“如今第几年了?”
张拙沉默片刻:“第十九年。”
说十九年,便十九年。
这十九年里徐阁老坐稳内阁首辅,压得其他世家抬不起头来,连刘家都没了。如今徐阁老一走,徐家大厦将倾。
陈迹试探道:“那徐术有没有提起过,他为何从四十九重天下来?其他的四十九重天神仙又是为何来到人间?净琉璃世界住着何人?”
张拙回忆道:“他只说过净琉璃世界乃药师佛道场,别的不愿多说。”
正思索间,几人已来到承天门外。
张拙看着空旷的棋盘街,忽然感慨道:“陈迹,这京城就像是个剑客过招的江湖,所有人都不敢出招,都在等着别人漏出破绽。做的事越多,错的事也就越多……可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革职这一年,来帮我吧。”
陈迹与张拙并肩站在承天门外,看着棋盘街晦暗的门楼。一人披着大红色的官袍,一人浑身染血。
原本熙熙攘攘的棋盘街此时也已熄了灯火,一片寂静。
在陈迹的故乡,这里已经不叫承天门了,叫天安门。
张家人如今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可信任的人,他也想帮张拙,可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陈迹刚要拒绝,却又心念一转:“张大人当下要做何事?”
张拙缓缓说道:“疏通漕运。运河如龙脊,天下财税要由运河运至京城,可漕帮把持漕运日久,已成心腹大患,到了非除不可的地步。可漕帮骨干藏匿甚深,我需要你帮忙接触三山会,探听探听漕帮的情况。”
陈迹思忖许久:“好。”
若是旁的事,他只能拒绝张拙。可事涉漕帮,这也是他需要查的:
其一,假扮解烦卫的死士隐藏在纤夫之中,定然来自漕帮,运河两岸也只有漕帮有实力养出这些死士。其二,凭姨曾说墓狗携带十二卷经书逃至扬州,被一位藏蟒门径的行官截杀,五猖兵马的血祭之法也落入对方手中。陈迹也知道一位与漕帮有关的藏蟒行官……白鲤生父,韩童。
凭姨曾说,藏蟒行官通常只纹蟒,也有人试着纹天上神佛可都疯了,但没说纹上神佛就一定会疯。
韩童手上,纹的就是佛陀。
所以不论是陈迹想拿到证据钉死陈家二房,还是寻五猖兵马的血祭之法,他都必须调查漕帮,与张拙不谋而合。
张拙听他答应,略显意外,也有几分欣喜:“没想到你小子……”
小满小心提醒道:“张大人,该叫爵爷。”
张拙与陈迹一同转头看向小满,哭笑不得。
小和尚闭上双眼:“阿弥陀佛……”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促有力。
一骑快马从东驰来,有人隔着很远便高声呼喊:“大捷!平东总兵兼兵部左侍郎王道圣,率我宁朝水师袭掠景朝旅顺港,活捉景朝枢密使元城,不日将班师回朝!”
快马从两人身边飞驰而过,带着远方的风,刮动着两人的衣袂,往午门去了。
陈迹与张拙下意识相视一眼。
偷袭旅顺港?
活捉枢密使?
王道圣率水师不是驰援高丽去了吗,怎么拐到旅顺,还活捉了一个枢密使回来?
景朝枢密使掌管兵马指挥司、军情司、兵造司,头上只有中书平章、景朝皇帝可以挟制。
这是景朝真正的大人物,竟被王道圣活捉了。而王道圣在活捉元城之后,竟还能全身而退?
大捷。
确实是大捷。
张拙转身去棋盘街一家酒肆前,拍着合拢的门板:“开门,快开门!”
他拍了半柱香时间,门内小二骂骂咧咧卸下门板:“没看到我们打烊了……大人!”
小二看见门外那红衣官袍,顿时战战兢兢:“大人何事?”
张拙走进店内,自顾自取了一坛酒灌入口中:“痛快!我宁朝将士登旅顺港长驱直入,捉了景朝天大的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拉着小二:“来来来,你也来喝一碗!”
棋盘街渐渐又热闹起来,原本打烊了的店家复又卸下门板,闻声赶来:“方才说的大捷,可是真的?”
张拙哈哈大笑:“还能有假?自然是真的!”
他朝店小二丢出一把金花生:“给你买酒钱,今日谁来你店里喝酒,酒钱本大人付!”
酒肆外的店家、伙计赶忙往远处跑去,一家一家拍门喊人,酒肆里聚着的人越来越多。
陈迹看着这一幕,终于明白何为奔走相告。
此番大捷,确实值得宁朝举国上下同喜,可陈迹一时间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他站在酒肆外,转头看向小满:“先前咱家车夫与我一起去了春狩,后来我被人追杀便与他失散,他可曾回到陈家?”
小满茫然:“没有啊,您不提起他,我都快把他忘了……”
陈迹心中一沉。
司曹癸消失了,重新藏于人海之中。
当陈迹被追杀显露出实力之后,对方或许便已意识到,固原龙门客栈里发生的事,并非虚报战功。
陈迹心中默默思忖着,司曹癸应该没有十足把握判断固原的事,也不可能听到捷报就认定他做了手脚……
但司曹癸此人做事,不看证据。
此时,张拙端着两碗酒走出酒肆,将其中一碗递给陈迹:“你老师凯旋,你这做弟子的怎么不高兴?”
陈迹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尽:“高兴。”
可喝着喝着,张拙竟也收敛了喜色,皱起眉头。
陈迹不动声色道:“张大人,怎么了?”
张拙沉声道:“你老师回来之后,只怕还有一番波折。”
陈迹疑惑:“张大人这是何意?”
张拙将碗里的酒饮下,叹息道:“陛下晋他为平东总兵,官至正二品,持平东将军印辖制宁朝水师,加兵部左侍郎衔。又破格赐特进光禄大夫,忠勇金牌,遇事可先斩后奏……荣宠太盛。”
“哦?”
张拙缓缓道:“陛下给他四万水师杂兵,却又赏赐他那么多头衔,其实是不觉得他能回来……如今他回来了,朝廷该如何封赏他呢?我若是他,回来路上便要自污,要么杀俘要么贪军饷,好给陛下一个贬我的机会,可王道圣不会这么做,他要做圣人。”
可这偌大的宁朝,容不下一位文圣人。
下一刻,张拙面色再次一变:“不好,元城被捉回来,陆谨便有机会晋升枢密使,此人比元城难缠得多,亦是景朝最坚定的主战派。”
陈迹随口道:“陆谨有多难缠?竟使张大人如临大敌?”
张拙摇摇头:“你不懂,此人在景朝军中影响力极大,且极擅智谋与隐忍,这些年景朝南下的大捷背后,皆有此人影子。你们今日且先回去歇着,我现在就要进宫面圣!”
说罢,张拙丢了酒碗,转身往午门跑去,连仪态都顾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