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卿行 第36章 情意

廊下滴水声渐密，宋欢欢指尖摩挲着缠枝莲纹的描金团扇，扇坠玉珠轻触银锁骨：“墨卿若嫌寒门简陋，小女子另备了绿蚁新醅。前院书房的湘妃竹榻，倒也...”

未尽的话语被檐溜子击碎，恍若惊起的宿鸟。

铜雀春深的幽思漫过窗棂，浸透了沉水香的纱帐。林彦秋望着烛芯结出灯花，想起前几日在京城寒山寺求得的签文：“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林彦秋幽幽一叹，从长衫袖口摸出陈舒窈赠送的柳州烟丝。那烟丝用火浣绸包着，隐隐透着龙脑香。宋欢欢却蹙起蛾眉：“墨卿好雅致，怎抽起暹罗烟了？这可是官市舶司的贡品，一两白银才换得半两呢。”

林彦秋暗道不好，忙拱手作揖：“宋姑娘误会了，这是山阴陈先生托带的，说是桂州通判好此物。下官素日极少抽的，往往一月才焚一回。”

“原是这样。”

宋欢欢敛衽退后半步，鹅黄比甲下露出半截藕腕：“墨卿若不嫌弃，不妨改用梅花针清肺。”

林彦秋望着她帕子上绣的灵芝暗纹，忽想起《世说新语》里“周侯山行薄雪”的典故。今日在绿萝茶肆品茶，他已连撒三谎，先是冒认陈舒窈为表姐，又谎称叔父在会稽为官，最后把陈舒窈送的烟丝说是托带。

此刻望着宋欢欢唤来挑绒线的小厮，林彦秋只觉自己活似假托游春的宋玉。

待到两人下得楼来，祝知礼已在柜上算过茶账。宋欢欢轻咳一声，欲语还休的神态恰似雨后栀子：“墨卿稍待，小女子去府库提驭车。”话音未落又惊得掩袖，只慌乱补了一句：“不必了，唤辆太平车足矣。”

春色漫过青石巷，林彦秋看着宋欢欢鬓边滑落的珠翠步摇，突然忆起《随园诗话》里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宋欢欢轻舒藕色水袖，向街边招手唤来一驾青驴车。车轮碾过青石板时，林彦秋正望着她鬓边垂落的凤仙花钿出神。那步摇在暮色里摇曳生姿，恍若洛水惊鸿。

“墨卿适才所虑，想是小女子孟浪唐突了。”宋欢欢垂眸敛衽，鹅黄暗花比甲下露出半截凝脂般的手腕。当年她曾将自家刺绣的香囊藏在折扇里，巴巴地等了整个春闱，等到杏花落尽，等到梨雪纷飞，等到暮春的雨打湿了扇面上的双鸳鸯。

马车夫扬鞭催促时，宋欢欢犹在回忆那些被雨季困在绣楼的日子。她曾把相思都绣进荷包里，朱砂线缠成同心结，却被退了回来。那些被褥子压皱的诗笺，那些在更漏声里写坏的狼毫，还有窗棂上映出的并肩影子，都随着退信的马蹄声化作春梦了。

林彦秋退后半步时，宋欢欢忽然觉得两人之间横亘着渭水之隔。她想起那年杏花微雨，自己撑着油纸伞站在长亭，看着林彦秋的影子融入烟雨，就像水墨画里洇开的墨色。如今这距离又化作风送荷香般若有若无，却分明隔开了两个世界。

车夫又催了一声，林彦秋快步上前，学着《东京梦华录》里描写的风流文士，轻掀青驴车的藕荷色帷幔微微颔首作揖：“宋姑娘请。”这番举动恰似春风拂柳，引得宋欢欢满心欢喜，她嫣然一笑，露出贝齿，藕色广袖轻挥，轻盈地登上车。待林彦秋随后入座，宋欢欢已挪动云肩，裙裾似有意若无意间轻扫他的青衫下摆。

铜车铃叮咚作响，马车缓缓启动，宋欢欢却见林彦秋端正坐于对面铺了软毡的席位，玄色襕袍上梅枝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她想起《礼记》所言“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自觉已表露三分情意，哪料林彦秋依旧不为所动，只是浅浅一笑，姿态端方得体。

宋欢欢想起当年在女学馆时，林彦秋常收到来自各处的香囊绣帕，却从未有过半点绯闻，想来是因他性情清冷，眼光极高。思及此，她不禁黯然神伤，望着车窗外渐浓的暮色，心中涌起无端的怅惘。

京都之地，美女如云，自己虽也算得上容颜出众，但身高不足，又想起林彦秋往日那不经意流露的冷淡，宋欢欢心中的欢喜如同被暮雨打湿的杏花，瞬间黯淡了几分。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能与林彦秋结为良缘，又或是如春梦一场，终将消散在无尽的时光里。

林彦秋还在犯愁如何应对眼前的尴尬，宋欢欢的热烈追求显而易见，过往情愫他不愿再提。如今二人同处一城，诸多事宜需妥善处理。林彦秋思忖片刻，觉得直截了当更为妥当，免得日后纠葛。

正犹豫间，窗外传来了信鸽的声响。拿出书信来，只见张氏温婉笔迹：“彦秋，在何处？午膳可愿同归？”

此时，张氏的书信恰似天籁之音，林彦秋望向宋欢欢，她正满含期待地凝视着他，林彦秋歉意一笑，回信道：“母亲，儿正与同窗相伴，午膳随意些便是。”

放飞信鸽后，宋欢欢闻声询问：“令堂寻你，可是有紧要之事？”

不多时，又一只信鸽飞来传信：“为父明日便启程，共进一餐的机会难得，既如此，便邀上你的同窗，免得失礼。”

林彦秋略一思忖，携宋欢欢同往，总好过二人独处，便应承下来。

张氏放下了林彦秋传来的书信，轻嗔董仲达：“怎的让她带同窗？一家团聚本就难得，外人掺和作甚？”

董仲达微微一笑，握住张氏的手，眼神满是宠溺：“那同窗是女眷，你便不想瞧瞧？”

张氏听闻，兴趣盎然，忙从董仲达腿上起身，蹲于身前：“这倒是，彦秋自幼便招女孩儿欢喜。只是咱家境一般，他从未提过女友。如今的女孩儿多看重现实，能有这般眼界的，倒是难得。”

董仲达感慨万千：“有眼光的何止她？想当年我不过是个落魄书生，你却瞒着家人给我送吃食。可惜造化弄人，我负了你，这些年想起来，夜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