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无间 第145章 几十个读书稚童，十万卷传世典藏。

城南密道小院。

陈平凡独自站在院中那盏将熄未熄的风灯下，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他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早已预料到结局的审判者。寒风卷着远处皇城方向飘来的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刮过破败的院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脚步声终于响起，杂乱而急促，打破了小院的死寂。院门被推开，涌进来的却不是陈平凡预想中的人影。为首的是一个面容清俊、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年轻人——西魏丞相宇文泰第九子宇文招。他身后紧跟着他的侍读，年仅十余岁却已显沉稳的谢贞。再后面，竟是几十个年纪与谢贞相仿的少年孩童！他们个个脸色苍白，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恐，身上都背着一个硕大的、压得他们身形佝偻的包袱，里面显然塞满了沉重的东西。

陈平凡来回打量着人群，脸色骤然一沉，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迫：“宇文兄，怎么只有你们？高舍人呢？陛下何在？！” 他的视线在宇文招身后那几十张稚嫩却惶恐的脸孔上反复确认，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胖脸，心猛地向下沉去。

宇文招迎着陈平凡询问的目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他解开油布，露出一本封面磨损、边角卷起的线装书。封面上是三个古朴的墨字——《涅盘经》。

“这是梁帝陛下，”宇文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庄重，“托付我，一定要亲手交给陈公子的。”

陈平凡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经书。入手冰凉，带着一种陈年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那泛黄发脆的书页。这是一部手抄的经卷，字迹清癯工整，显然抄写者倾注了极大的心力。书页间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

当翻到书中段一处明显比其他地方磨损得更厉害、书页边缘几乎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位置时，陈平凡的手指顿住了。那里，静静地夹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白宣纸。他将纸取出，展开。

纸上并非经文，而是一首誊抄得同样工整的诗句：

江流无尽幻尘沙，陵谷迁变本无常。

国士何曾避劫波，破妄方知法性家。

以心为镜照空色，陈迹皆随因缘化。

代有众生迷觉路，梁皇忏尽证莲华。

陈平凡的目光一行行扫过，瞳孔骤然收缩！他的呼吸在看清那首诗开头的八个字时，瞬间变得粗重起来——江、陵、国、破，以、陈、代、梁！

这就是达摩祖师那本亲手抄写的佛经，这首藏头诗就是藏在佛经中的预言。

“梁帝陛下说，”宇文招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陈平凡心中翻江倒海的震撼，带着一种转述帝王遗言的肃穆，“此乃命数。他本心是绝不肯认命的。奈何事到如今，桩桩件件，皆不由人，不可不信。”宇文招的目光扫过陈平凡紧握着那张诗笺、指节已然泛白的手，继续道，“陛下嘱托，望陈公子善待萧氏后人。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至此已了。陛下他要遵循这命数，在江陵结束他的命运。至于剩下的事……”宇文招望向皇城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声音低沉下去，“就全看天命了。”

“高舍人！”陈平凡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隐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高善宝那个胖子呢！他人在哪里？！”

宇文招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那些背着沉重包袱、神情惊惶不安的少年们：“陈公子放心。高舍人答应你的事，已然办到。这些孩子，都是宫中的读书郎。包袱里，是东阁竹殿内所能带出的、最精要的书画典籍。带不走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们稚嫩却蕴藏着智慧光芒的脸庞，“都在这些孩子的脑袋里了。”

他再次望向皇城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哀伤与敬意：“高舍人……他说，他要留在陛下身边，陪陛下……走完这最后一程。就不……拖累陈公子的大业了。”

陈平凡沉默了。他攥着那张写着“天命”的诗笺和那本沉甸甸的《涅盘经》，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目光缓缓移向那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努力挺直脊梁的少年们。这些孩子就是那十四万卷注定葬身火海的汉家典籍。

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大约只有**岁的男孩，怯生生地从同伴身后挪了出来。他仰着小脸，努力克服着恐惧，双手捧着一个素色的、针脚略显粗糙的香囊，递到陈平凡面前。香囊上，用粉色的丝线，绣着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针法稚嫩，却透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陈平凡看着那枝桃花，又看了看男孩清澈却带着惧意的眼睛，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香囊，而是轻轻拍了拍男孩瘦弱的肩膀。然后，他猛地转身，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典虎！”

“在！”如同铁塔般的壮汉立刻应声上前。

“点二十名最精悍的弟兄！”陈平凡语速极快，“你亲自带队，护送宇文公子和这些孩子，立刻从地道离开！务必确保他们每一个人的安全！出城后，按预定路线，前往青石村汇合！”

“是！”典虎没有任何废话，立刻转身点人。

宇文招对着陈平凡郑重地拱手一礼，没有多余的言语。谢贞也拉着那个捧着桃花香囊的小男孩，对着陈平凡深深鞠了一躬。孩子们在典虎和部曲的护卫下，迅速而有条不紊地走向墙角那块被掀开的石板，一个个钻入黑暗的地道入口。

陈平凡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捧着桃花香囊的小小身影，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经书和诗笺，将它们连同那个桃花香囊一起，狠狠塞入怀中！冰冷的纸张和布帛紧贴着胸膛，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其余人，上马！”陈平凡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斩断了所有犹疑，“目标——东门！”

东门城楼。

火光摇曳，映照着城墙上斑驳的血迹和疲惫不堪的梁军士兵。守将胡文达盔甲歪斜，脸上满是烟尘和血污，正嘶哑着嗓子指挥着仅存的士兵搬运滚木礌石，加固着摇摇欲坠的城防。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绝望的挣扎。城外的魏军结阵紧密，沉默地包围着这座孤城。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城头，只有士兵粗重的喘息和寒风刮过城垛的呜咽。

“陈将军？！”胡文达猛地回头，看到一身风尘、甲胄染血的陈平凡带着百余名杀气腾腾的部曲冲到城下，疲惫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陛下呢？皇城……皇城情况如何了？！”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微微发颤。

陈平凡的目光扫过城墙上那些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士兵，又落在胡文达写满绝望和最后一丝期盼的脸上。他心中涌到嘴边的、劝其一同撤离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此刻，任何空洞的安慰都是残忍。他深吸一口气，迎着胡文达的目光，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沉声说道：

“胡将军！陛下有旨！”

胡文达和周围所有能听到的士兵身体都是一震，目光瞬间聚焦在陈平凡身上。

陈平凡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在死寂的城楼上回荡：“放弃东门！全军即刻东撤！全力追赶太子殿下车驾！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紧盯住胡文达，“胡将军，魏军主力此刻正猛攻皇城，无暇他顾！东门暂无威胁！这是最后的机会！趁着魏军尚未合围，立刻撤！保全将士性命，追随太子，以图后举！这是陛下的旨意，也是……唯一的生路！”

“放弃东门？陛下旨意？”胡文达下意识地想要质疑。放弃城门？这简直是……但当他看到陈平凡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威严，再环顾四周，看到那些原本麻木绝望的士兵眼中，在听到“放弃东门”、“追赶太子”、“生路”这几个词后，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求生光芒时，他所有到了嘴边的疑问和身为守将的职责，都被这光芒狠狠压了下去。

士兵们不需要知道旨意的真假，他们只知道，有人带来了“生”的可能！那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的火焰，比任何质疑都更有力。

胡文达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最终，所有的挣扎化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带着不甘，更带着解脱：

“末将……遵旨！”

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城楼上下的士兵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有力量的命令：

“传令！放弃东门！全军集结！随本将——杀出城去！追随太子殿下！”

“杀出城去！”

“追随太子！”

求生的本能瞬间点燃了残兵们的最后一丝力气！绝望的哀兵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沉重的城门绞盘在数十名士兵的合力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开启！吊桥轰然落下！

胡文达一马当先，挥舞着战刀：“弟兄们！冲出去！活命！” 两千余名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如同出笼猛虎般的梁军残兵，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洞开的东门，朝着城外的无边黑暗亡命狂奔！

城外，魏军营地。

预计中的箭雨和围杀并未出现。当梁军残兵如同丧家之犬般涌出城门时，正对着东门的魏军阵列，竟然……主动地向两侧分开！如同潮水般让开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只有零星的、象征性的几支羽箭，懒洋洋地从侧翼射向奔逃的队伍尾部，更像是驱赶而非截杀。魏军士兵们沉默地站在通道两侧，如同黑色的礁石，冷眼旁观着这支溃军从他们让开的缺口处仓皇逃窜，消失在东方扬起的尘土里。整个过程，带着一种诡异的默契。

当最后一名梁军士兵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沉重的江陵东门依旧洞开着，像一个沉默的伤口。

这时，一队盔明甲亮、气势森严的魏军精锐骑兵，才不紧不慢地从营地后方驰出。他们没有追击溃兵，而是径直朝着洞开的东门而来。队伍最前方，一面猩红的大纛在火把的映照下猎猎招展，上面一个铁画银钩的“杨”字，在硝烟中格外刺眼。

为首的大将军杨忠勒马停在东门吊桥前，抬头望向城楼上那在风中摇曳、却无人守卫的梁军残破旗帜，嘴角似乎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挥了挥手。

这支打着“杨”字旗号、衣甲鲜明、几乎毫发无损的魏军，就这样，在城内外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如同接收自家产业一般，从容不迫地、兵不血刃地，踏入了已然洞开的江陵东门。沉重的马蹄踏在吊桥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