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冰雪 第857章 妥协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他们都错了。

若当初的一切都按着沈星阑自己的安排发展，他是不可能还活着的。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但这中间，定然还发生了他们不知道的事。

听了这么久，陈穆愉问出了第一个疑问，“那浮柳营，是怎么一回事？”

郭子林摩挲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星阑，将一切都安排的很好，却终是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以及，高估了帝王的仁善。”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陈穆愉，没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惧意。

陈穆愉听着，也没有生气。

郭子林见他心平气和，继续道：“刚开始的时候，听说浮柳营是被星阑调走了，我们都以为是他对他们做了什么安排，没有过多关注此事，想着等林时回来，一切就都清楚了。”

他再次低下了头，藏起了眼中的情绪。

“沈家发出讣告后，朝廷派来的人，比我们想得还要快。他们名曰追悼，实则已经开始谋划兵权。北疆那些不服沈家的势力，以及周边各国也蠢蠢欲动，朝廷有意卸权，沈伯父也有意成全，北疆的数十万大军很快就在这动乱中被分割，一切似乎都顺着星阑所预想的那般发展。”

可是，还是出了意外。

“然而，在百鬼夜行营的问题上，朝廷派来的人和陛下都不相信沈家的解释，他们认为，是沈家不愿意交出他们。再加上升平海的事，陛下大概是听了有心人的谗言，坚持认为他们找到了那批宝藏，对沈伯父和沈家的猜忌丝毫没有减少。陛下的目的，已经不再满足于收回兵权，他要的，是永绝后患。”

凭着陈穆愉对他父皇的了解，沈家交不出百鬼夜行营，又可以不靠朝廷，养活几十万大军，的确很难让他放心。

“过了一段时日，浮柳营依旧没有消息。之后，我们明里暗里都派出了很多人去找，都没有找到他们，意识到了问题。浮柳营。”说到这里，郭子林停了片刻，才继续道：“恐怕是那些有心人，想要靠拉垮沈家建功立业的计划的一部分。”

那为什么，沈家最后依旧能够驻守荒海连城。

陈穆愉没有多话，耐心地等着他的后续。

“不管是为了沈家军，还是为了义州，我们都不能让沈家在北疆消失。于是，我们……只能利用星阑。”

这时，郭子林将目光抬了起来。

“我们将他葬在了漠苍山上，希望他可以保佑北疆十八城，也想让北疆所有人都可以记住他。也只有，北疆的人都记住他，记住他对北疆的贡献，陛下才可能给沈家一线生机。只有保住沈家，让沈家依旧在北疆占有一席之地，我们才能庇护义州。”

陈穆愉骤然明白了，后来北疆到处都流传着沈星阑的事迹，是他们故意为之的，他们将沈星阑架在了高台之上，想用民心来牵制他父皇。

然后，他和言沐竹为了消除天子的猜忌，证明升平海和百鬼夜行营都是子虚乌有，沈家没有反心，他们离开了沈家军，回到了京都，回到了天子的眼皮底下，此后多年，未再踏出京都。

沈家，如他们所想，因为民心所向，得到了生机。

“后来，浮柳营果然如我们所担心的，出事了。”

说完这句，郭子林忽然不说话了。

陈穆愉等了一会儿，主动开口，“既然你们都知道浮柳营的事情有蹊跷，为何没有人提出异议，沈家甚至承认了他们通敌叛国？”

郭子林抚着杯沿的手有些僵硬，“没错，我们都知道，浮柳营是被冤枉的，沈伯父心里，其实也清楚。”

他握着杯沿的动作，无意识地用了点力。

“可是，知道又怎么样？”

陈穆愉想要看清他的脸，没有成功。

“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另一回事。”郭子林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却没有焦点，“那时候的沈家，已经是苟延残喘，若是我们去替浮柳营翻案，以前的事情必定也会被牵扯出来，届时，星阑所做的一切，和我们做的一切，都可能白费。我们也不一定，能替浮柳营翻案。”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里透出了一种无力感，隐隐似乎还有些许悲哀。

陈穆愉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视线而走，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思忖了片刻，猜测道：“当时是沈家，不愿意翻？”

郭子林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陈穆愉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们都知道浮柳营的事情有蹊跷，但是沈家知道这个阴谋针对的就是他们，天子也还没有完全信任他们，沈家有了惧意，于是选择了保住沈星阑的声名，断臂求生。

当时的情况，郭子林和言沐竹可能也是没有把握，既然沈家都妥协了，他们也只能尽量保全当下。

但是，沈家的选择，不是沈小四的选择。

她也不能接受，沈家将安稳建立在浮柳营和乌项一族那上万人的性命之上，更不能忍受，那些贪婪的人，靠着他们升官发财，钟鸣鼎食。这也不是沈星阑的选择。

否则，他当初也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这一方天地，陡然安静下来，外面的喧闹声传进来，显得一切都有点不真实。

两人坐了很久，最终陈穆愉开口打破了沉默。

“沈家的选择，不是沈少将军的选择。但我想，沈少将军那种睿智明理的人，定然也不会责怪你和言世子。因为，他知道，你们都尽力了。”

郭子林抬起头，看着他有些讶异，又有些迷茫。

陈穆愉温声中透着肯定，“沈小四也不会。”

郭子林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定格。

陈穆愉留心到他之前的话语，多了一句嘴，“沈少将军将义州托付给你们，相信的不是言世子，而是你们。”

郭子林神思回归，怔了稍许。

陈穆愉告诉他，“在沈小四的心里，你和言世子也是一样的，一样的重要。”

只有他，是那个她可以联手的人，也是那个她可以随时抛弃的人。

“当年的事，你也不必太过介怀。”陈穆愉客观分析，“沈少将军是个大义之人，也是个坚韧之人，既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当时，就算你和言世子，都没有离开，结局也不会改变。”

他们没有走，或许那次可以阻止他，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没有那次，还有下次。沈星阑的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他那样的人，既然找到了破局的办法，怎会看着所有人为他陪葬。

陈穆愉看着郭子林紧紧握住了杯子的手，知道这一点，他心里也清楚。

他和言沐竹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无论是他，还是你和言世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你所认为的利用，在我看来，他若知晓，也不会怪罪。”

那也不能算是利用。

“他为北疆所做的一切，是事实。就算你们不做那些事情，北疆也会永远记得他，他会被镌刻在史书之上，被后世知晓。”

没有沈星阑，哪里会有今日的北疆。

他也应该，被北疆铭记，流芳万古。

听着他的话，郭子林沉默了许久，慢慢的，藏在眼底的郁结，似乎疏散了些。

陈穆愉身份尊贵，知道他来了韩府，定会陆续有人过来见礼。

郭子林收起情绪，没有久留。难得啰嗦的又就沈归舟的事拜托了一次陈穆愉，得到他的允诺就先行离开了。

莫焰就在门外守着，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

郭子林出门时，莫焰瞥了他一眼。

郭子林是个感官很敏锐的人，莫焰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他觉得莫焰看他的这一眼，和之前他进去时，有些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一时又不说不上来。

他想要辨别清楚，回望过去时，莫焰已经将目光收了回去，站在那里，整个人冷冰冰的，像是谁也不待见，和以往并没有区别。

郭子林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他太敏感了。

他若无其事地离开，快要拐弯时，回头看了一眼。

莫焰站在那里，姿势依旧。

人，似乎有点忧郁。

再看，仿佛又是他的错觉。

他没有看他。

郭子林收回目光，当是自己想多了。

郭子林离开后，陈穆愉眉尾微微蹙起。

他相信郭子林所言都是真的，不过，他能感觉到，他的话语还藏了三分。

那三分，是什么？

浮柳营的事情，郭子林说是有心之人针对沈家的阴谋。

只要沈家对此事提出异议，沈家就会从北疆消失。满门忠烈的将门世家，将会变成乱臣贼子。

浮柳营是被冤枉的，郭子林和言沐竹清楚，沈峰也清楚。

既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么，父皇呢。

他是否也是心如明镜。

沈家不对此事提出异议，承认浮柳营通过叛国，和浮柳营划清界限，可以免去灭门之祸，也可以从此免去天子猜忌。但是，他们无法否认，浮柳营曾经隶属沈家军，对于此事，他们至少担起御下不严，有负圣恩的责任。

天子不怪罪他们，是天子的仁善。天子要收回兵权，也再无人可以置喙。

父皇是真的相信浮柳营通敌叛国，还是恰好这一切也正好是他想看到的，最后便顺水推舟。

这三分，是否也是沈归舟一直不愿和他坦诚的那三分。

沈归舟说，是安国公向父皇告发的沈星阑和沈家。

那日，父皇和安国公在御书房里，谈得是否包括这件旧事。

沈归舟并不好奇他们谈了什么，又是不是心中已有猜测。

大概是因为最近无法见到安国公，秦王最近又让人去小院找了沈归舟。

这日，陈穆愉去了韩府参加婚宴，沈归舟一个人在王府待得有些无聊，让云泽去打听了一下，知道秦王今日待在府中，就去了一趟秦王府。

沈归舟所料不差，秦王找她，就是为了见安国公的事。

秦王没有觉得沈归舟一定能有让他见到安国公的本事，但上次沈归舟猜准了他和安国公之间的那些事，他想，或许她能帮他理清现在混乱的思路，甚至给他找到解决这些麻烦的办法。另外，她上次透露她能从言沐竹那里得到一些秘密之事，他也想通过她，探听一下，言沐竹现在的态度和想法。

秦王要见安国公，沈归舟的确帮不了他。

她也不认为他现在去见安国公这个决定是妥当的，觉得高柯所劝不无道理。

她提醒秦王，高柯可是陛下亲自提拔的，这件事，他还是应当谨慎为好。

秦王听她这样说，立即明白过来，“夫人是说，高少卿是父皇的人？”

这是一件恐怕的事情。

纵观高柯以往的表现，秦王又不觉得有如此隐患。

不然的话，先前王石找高柯做得那些事，不早就暴露了。

沈归舟却否认了，“王爷误会了。”

秦王有了疑惑，“那夫人的意思是？”

沈归舟详细说道：“我是想提醒王爷，就算高少卿愿意为王爷效力，但他也必须先为陛下效力。”

这话听得人有点晕，秦王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陛下在满朝文武中千挑万选，选出了一个高少卿，您觉得，他会从此对他，对大理寺不闻不问？”沈归舟分析道：“既然陛下将安国公羁押在大理寺，必定是出于对高少卿的信任。同时，这份信任，也是一份考验。王爷想要高少卿能够为您效力，也应当让高少卿对陛下有所交代。否则，高少卿的内心很有可能会动摇。”

秦王将她这话，琢磨了两遍，恍然大悟。

高柯是选择了依靠他，可他也仍旧是父皇的人。

他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

仔细想一想，这样似乎其实更合理。

他之前也怀疑过，父皇在大理寺费了那么多心力，对高柯是否真的是绝对的信任。

既然父皇如此信任高柯，他一上任，就接受了丞相的示好，又是真心还是父皇的安排。

东西高柯收了，消息他透露了，让他做的事，他也安排了，事后，风平浪静。

高柯的投诚，似乎不是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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