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不相思 第452章 最后的最后（一）

最后的最后，萧子窈是只身一人来到香港的。

背井离乡本就不是一件易事，好在她没有孩子拖累，所以一路行程大抵还算顺遂。

——她与沈要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起了名字的孩子，沈等等，最终死在了她的一场梦里。

她依稀记得那晚好静，乡村的寒夜大抵都如此。

那一日，沈要坠海之后，萧子山便将她带去了乡下，找了一户曾经受过他恩情的、也靠得住的农家住下了，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名叫小柳，家中做木工生意，她于是躺在小柳让出来的木板床上，萧子山正倚在床尾把玩着一只拨浪鼓。

“子窈。”

他兀的开了口，说话也静静的，“我已经同吴清之说好了，待你生下孩子，就把你送去香港避战，他会对外宣称你是他内地逃来的妹妹。”

她无限凄凉。

“那四哥呢，四哥不和我一起走吗，四哥又要丢下我去哪里？”

她一连的问着，可萧子山却不再应了。

然后，隔一汪朦胧的热泪，她隐约瞧见萧子山动了动，他一条腿还是瘸的，走得很是吃力。

他只将那小小的拨浪鼓安放在她枕边。

“萧子窈，如有来世，你我再做兄妹吧。”

她噙着泪，要落不落，又因没人给她擦泪，这般落泪最无用，所以最终忍住。

再然后，蜡烛便熄灭了。

她于是催下眼皮，睡得很不甘心更伤心。

半梦半醒之间，她直觉身下有些热，像尸体的热，钝钝的、慢慢变凉，她再熟悉不过，便探手摸了摸，一手的黏腻湿滑，是血。

此时此刻，夜色纤薄，如手术刀。

她坐直身子，并不呼救，平静的等待解剖。

剥离的过程没有一丝痛苦。

萧子窈不由得想道，这一回，许是那呆子心疼她了罢。

毕竟，她本就是最怕疼的，生产的疼痛不敢想，滑胎的苦头却是吃过不止一次的。

他都记得，更不会忘。

他以前也总说，这个孩子是外人，打扰他们俩的人，都是外人，可是事情结尾的时候，他居然也变成了个外人，就剩她孤单一人。

李大夫也说过的，这孩子很懂事，其实与沈要很像，知道心疼她，也许有过一些不太好的经历或痛苦，但最终还是不忍心她为难。

倏尔之间，不知何处雨，此间已凉。

萧子窈终于张口唤道：“四哥，我流产了。”

同萧子山一道闻声赶来的还有小柳夫妇。

小柳又急又怕，连连推搡着夫君冒雨去请大夫。

谁知，萧子窈却在此时挥手止住她：“不必了。这孩子留不住的。”

“可、可是……”

“——真的不用了。”

她静静的说道，“我从来都留不住我爱的人。没有例外。”

她到底还是认命了。

如此一来，往后的日子，日复一日都像倒数。

萧子窈心思明了，她这副身子大约是再养不好了，与其让旁人陪她一同耗着，倒不如她自己早些一走了之为好。

她做事从不拖延，既想到了，便果断说与萧子山听了，于是平铺直叙的告别，只说一句：“四哥，我要走了，有缘再见。”

是时，萧子山听罢，只有默默无言。

他二人做了许多年的兄妹，一半的情谊都随国破家亡而烟消云散，说多错多的陈词滥调，当真不如闭嘴。

眼下，外头的风声正紧，萧子山甚至没法儿送她去乘火车。

好在，那车票是头等座的包厢票，萧子窈只肖歪一歪头，便能看清窗外每一张送别的脸，一个她认识的也没有，那些该死的、不该死的人最后都死了。

火车终是摇摇晃晃的开出了岳安城去。

又不过多时，火车途经一座人烟稀少的村落，村头几个孩童扎着堆儿看热闹，中间夹着个身量很高的大人，许是谁家的家长罢？谁知，那人一见火车开来，便一瘸一拐的追上来，就跟在轨道边上，离得好近好近。

萧子窈怔愣一瞬，然后猛的回神，一下子拉开窗子探头叫道：“四哥！你为什么又不要我了，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她声嘶力竭，可萧子山却是一应也不应的，只管仰着脸追着火车跑，像是在寻她却一直寻不到，汽笛声那么大，也许他连她的声音都不曾听到。

情急之下，她便又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朝萧子山挥手，这下子，萧子山方才慌慌张张的瞧见了她，四目相望，他刚要张口，身子却兀的跌倒在地，火车轰隆隆的开出去，只将他远远的丢在后头。

萧子窈急得大叫：“四哥、四哥你怎么样——”

火车义无反顾的开出去、开出去。

她却见萧子山的身影好似她幼时学步的模样，一旦摔倒了、便忍着痛很艰难的爬起来，一心一意只想快些追上她那意气风发的兄长去——

可她到底还是没能看清萧子山的最后一面。

于是，那小小的车厢里，便只剩下呜呜咽咽的风声了。

南下的火车一连走了数夜，有人便不眠不休的熬过了每一夜。原来，广南竟然不如她所料想的那般遥远。

时值冬末，欲赴初春，广南还余最后一茬小蜜橘，有人挑着担子蹲在站台边上叫卖，萧子窈下了车，正想上前问问价钱，便听得不远处有人唤她的名：“萧六小姐！这儿呢、这儿！”

如此，她便不由得回眸望去，果然瞧见一张似曾相识的熟面孔，正是吴老板的秘书蒋孟光，早先前来过帅府送皮料的。

蒋孟光三两步迎上来，一如既往面上带笑。

“萧六小姐，好久不见！”

他正说着，又一指身侧，道，“四少应当和你说过的——吴清之，就是他了。”

萧子窈于是微微一笑：“见过吴老板。救命之恩，难能言谢。”

她好客气，客气到有点儿生分。

谁知，吴清之却是不恼，只是轻声回道：“改一改口罢。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你亦可以唤我一声四哥。子窈。”

她一瞬热泪盈眶，又很快不着痕迹的收回。

蒋孟光拎过她的行李，又见她多看了几眼卖橘子的小摊，便道：“小蜜橘的季节已经过了，现在的这批果子都不太甜。子窈小姐想吃？”

她摇摇头，很淡很淡的说道：“不。我只是一直以为，广南的橘子都是甜的罢了。”

之后便搭渡轮赴港，海风习习，她静听吴清之讲些家常事情，比如他的妻女，妻子被他惯坏如同女儿，女儿更学坏像哪吒闹海，实在教人头疼。

“她们也想来接你，但是大的晕船，小的还不会说话。”

他稍显抱歉的笑笑，因为太抱歉就不亲切。

萧子窈从此住进了九龙塘半山腰上的白房子里去。

融入新家庭并不困难，吴太太迟榕年纪尚轻，年方十九，岁数与吴清之刚好相差一轮，年长她许多的丈夫很过分的宠爱她，便使得她即便生过了孩子却还是像个孩子，况且她本就是个好动的，自个儿玩心大不说、非要拉上萧子窈一起玩才算痛快。

迟榕不会带孩子，女儿吴虞好似她的玩具之一，她自有一套捉弄小孩的办法，更兴致勃勃的表演给萧子窈看。

“子窈你看！你就像我这样，把手指伸到娇娇儿眼前来，等她伸手来抓你的时候就立刻躲开！哈哈哈哈，诶诶诶，你抓不到我、抓不到我，干气猴儿！”

萧子窈见她全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天真模样，一时间便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也上前去逗一逗孩子，笑语嫣嫣的。

“娇娇儿，快看这里？”

许是她难得一笑，这厢竟把小吴虞惹得开心起来，一张小嘴呀呀呀的直叫唤，粉团似的小肉手也一下子抓来，她反应不及，手指自然就被逮了个正着。

她呆呆的滞住，简直不敢置信，原来婴儿的双手居然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小吴虞紧紧的抓住她，然后咯咯咯的笑起来。

迟榕也笑，还说道：“娇娇儿最喜欢子窈姨姨了对不对？子窈姨姨也最喜欢娇娇儿了哦！”

不可思议，眼下又是一年冬了。

完完全全的、在没有沈要也没有萧子山的全新的这一年里，她在香港学会了许多新东西，比如说粤语，无别人也开心D，乜都称心，好满意。

香港的冬天好热，也好热闹。

——如此，萧子窈便热着眼睛，只在心下暗暗想到。

只不过，正是因为迟榕待她实在太好，久而久之，她便更加自觉不能在此打扰了。

她本打算择日就说的，想要搬出去住，谁知，一日晚间，吴清之却领着蒋孟光笑盈盈的回了家。

“冬天到了，过些天大家一起出门看雪罢？”

他说话好生奇怪，香港分明热得要命，又怎会下雪？迟榕听罢，果然也嫌弃的撅撅嘴：“你吹牛，来香港这么久了，我只见过电冰箱里冻硬的雪。”

吴清之一瞬失笑：“港区来了一班美国人拍电影，我注了资，便请他们一并运了人工造雪的机器来。迟榕，你若想在香港看雪，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他二人当真是恩爱得很，以至于看雪那日，萧子窈茫茫望尽人声鼎沸的维多利亚港，见人造的白色泡沫塑料纷纷而下，忽然就觉得有些难过起来。

她站得靠后些，借口人多了身子不适，所以便一个人站在广场上——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她清楚的看到迟榕站在吴清之的身侧，吴清之的怀里抱着小吴虞——真好，她心想，因为她始终认为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一对人才最好。

人群浩荡，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或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各在其中，不论贫富贵贱，面上都有溢满的笑容，独她不是，独她没有，她什么也没有。

然后，造雪机轰隆隆的鼓噪起来，动静似火车，铺天盖地的又下一波雪，她身后有人急于抢个好位置观赏，便将她挤了开去，她瘦得根本站不住，身子一歪就倒，陷落在人海之中，像一滴水沉进水里。

她被塑料的假雪盖住了，又被人间的欢声笑语从身上踏过去，不知是谁先踢到她的头，一切都像一场刹车失灵的车祸，她忽然两眼一黑，不是晕厥，而是实打实的瞎掉了。再睁眼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萧子窈从鸟鸣声判断时间，一睁眼，就发觉眼前黑洞洞的一片，好在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生活在这样黑漆漆的小匣子里，便有些见怪不怪了，所以根本不叫，就只是摸索着往床头探探，一下子便摸到一只电铃，按一下就赶来一群护士。

她没有料到，所有人居然都来了。

最先开口的是蒋孟光，他打点上下百般诸事，嘴也很巧，就说：“子窈小姐，大夫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在被踩踏的时候伤到了视神经，需要时间调养——这件事情都怪我，是我没看护好你。”

她无动于衷的笑笑，并不可怜自己。

“啊，这样的吗，只要不是永久失明就好，我怕拖累大家——所以，蒋先生不必道歉，这件事最该怪我自己。”

谁知，她话音方落，一旁的迟榕却立刻叫了起来。

“子窈！你、你这话说的，难道是不把我们当家人了吗！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家人之间，是不可以说这种话的！”

萧子窈微微一怔。

白灿灿的日光下，黑漆漆的世界里，她听见再之后讲话的便是吴清之了。

他的声音既不像萧子山也不像萧大帅，可眼下说出来的话，却与曾经的那两人尤其相似。

萧子窈简直不敢置信。

“子窈，不如这样吧，你身子脆弱，万事的确应该小心，我跟你哥哥承诺好的，一定照顾好你，所以我打算跟孟光登报发个广告，想帮你找个贴身保镖。”

他的笑声很轻，翁翁的。

“你放心——人员审核上，我会跟孟光亲力亲为，帮你把好关，挑个恪尽职守的。如果你有其他的想法，或是什么不情愿的地方，现在都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一下。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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