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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王 第295章

作者:水千丞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5-01-10 16:52:25 来源:书海阁

阿力安抚好盈妹,收拾好行装盘缠,带上平日要用的药,将燕思空写给佘准的信送进山里后,便护送着燕思空趁夜离开了左家村。

燕思空已经大半年没出过门,此时当真有种新生的错觉,看什么都挺新鲜,就连俗不可耐的人间烟火气,也多了几分亲切的味道。

牛车走了两天,俩人才到了梁水县,渠山马场离梁水县还有几日的路程,但骑马会快上许多。

阿力体貌显眼,没有进城,乔装打扮并易容过的燕思空,拿着盘缠进城买了两匹马,俩人骑马赶赴渠山。

从梁水县到渠山的路上,关于马场的马染上疫病的传闻不住地灌入俩人耳中,看来事态确实严重。自大晟国力衰弱,朝廷的马场供不敷需,只能从民间买马,民马虽是马场主私有,但每年朝廷都要收上一批最好的,用于运粮、运物、驿递等等用途,若到了时候交不出足够的马,少不得要被朝廷问责,且真真是耽误要事。

渠山马场让燕思空不停地回忆起广宁马场,只不过辽东马有契丹血统,可做战马,霸州马是身量较小的南马,只能做输运,但无论是打仗还是输运,都是不可或缺的。他对马儿的感情,糅杂了少时最好的回忆,倘若他真的没有能耐救这匹马,他也认了,但若试都不去试一试,实在坐立难安。

俩人日夜兼程地赶到了渠山县,小小的县城此时塞满了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人,各个摩拳擦掌地要去医马,一打听才知,渠山马场主叫出了千两白银的赏金,寻医马的良方。

阿力头上带着斗笠黑纱,背上垫了布包,装成了驼子,否则他那高壮的身材太引人瞩目,即便如此,燕思空仍然怕他太打眼,但进城之后俩人便放宽了心,渠山县里到处是怪模怪样的江湖人士,他们反倒泯然与众,不过安全起见,燕思空仍把他留在了客栈里,自己只身去了马场。

声称能医好病马的人怕是比病马还多,将庄园堵得水泄不通,什么三教九流都有,比赶集还热闹。

无奈之下,马场的养马人一个一个地先盘问一番,问上几个关于育马的刁钻问题,若是答不上,立刻打发走人,很快地,一多半人就悻悻离去了。

燕思空毫不费力地回答上了所有问题,被下人带入了马场内。

这样一番筛选,剩下的便不足百人。

渠山马场的马棚之大,令人咋舌,为了隔离病马和好马,又临时加建了更大的病马厩,他们就被带进了病马厩里看马。

病马厩里只有四五匹马,均是没精打采地躺着,看上去奄奄一息。

一个老者问向马场的人:“听闻死马、病马有上千匹,怎地就让我们看这几匹?”

“死马都已掩埋,染疫病重的放在离这里更远的马棚,你们先看这些刚刚染病的,若有眉目,再去看重病的和死的。”管家斜着小眼睛打量他们,“方才那盘问不过是第一关,诊马是第二关,若你们诊出来的连咱们马场的大夫都不如,那便趁早打道回府,千两白银的赏金,可不是给江湖骗子的。”

这话令众人皆有些恼怒,一人唾了一下,骂道:“狗眼看人低。”

“你说什么?”管家指着他叫道,“再出言不逊,就把你轰出去!”

燕思空身旁的一名男子低声说道:“这老东西虽然势利眼,但说得也不无道理,这帮人,大多只是养过马,有几个真能诊马的。”

燕思空见他年轻而文质彬彬,不似粗莽的马夫,大约是真有几分本领,便客气道:“看来兄台有过人之处。”

那人笑笑:“不敢当。我见这帮人,读过书的怕是没几个,只有兄台看来气度不凡。”

“过奖了,我也只是冲着赏金,来试上一试。”燕思空笑道,“不成又不问罪。”

“哈哈哈可不是。”那人拱手道,“在下付湛清。”

“小弟姓毛,单名一个远字。”燕思空道,“请。”

几十人开始围着那几匹病马查看。

燕思空皱起眉,用手将马腹前前后后按压了一遍。

能通过第一关的,定是养过马的,对马儿常见的小疾都有医治之法,观眼口鼻舌是看马儿是否康健的第一步,与诊人大同小异,所以燕思空诊马的方式并不出挑。

但付湛清却不去诊马,而是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燕思空,燕思空诊的专注,也并未留心。

诊了一会儿,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很快地,议论变成了争吵,谁也不服谁。

只有燕思空依旧围着病马,左摸摸、右按按,而后又去一旁查看马儿的粪便。

当他直接用手抓起那干燥坚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粪便时,终于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养马之人天天与马粪为伍,倒不怕这脏臭,屎尿正是观察马儿身体的重要依凭,只是燕思空长身玉立,虽是相貌平平但难掩气质过人,那手指又细又修长,那脸蛋又白又滑嫩,横看竖看都不像是干养马那样低贱粗活的人,正如付湛清所说,像是读书人。所以当燕思空用那像是执笔为文的手将马粪捏碎了仔细查看,放到鼻间认真地嗅,甚至用舌头去舔的时候,众人都惊呆了。

当燕思空尝到那酸咸的滋味儿时,他脸色一变,扔下了手上的泄物,埋头洗手漱口。他面上虽是平静,但心脏已经打鼓一般地跳了起来,想着如何能离开此地。

中计了。

马儿分明是被下了毒。

“这位兄台,你可诊出什么了?”一人好奇地问道。

燕思空摇摇头:“小生愚钝,查不出是何疫疾。”

众人大笑:“那你岂不是白尝了马粪。”

燕思空并未理会,擦干净了手,转身离开了马厩。

付湛清追了上来:“毛兄,毛兄。”他走到燕思空身边,“你当真什么都没诊出来?”

“没有,不敢献丑。”燕思空大步往前走。

付湛清眯起眼睛,快走几步跟了上来,突然轻声道:“燕太傅请留步。”

燕思空浑身一震,顿住了脚步,冷冷地看向付湛清。

付湛清拱了拱手:“我家大人有请。”

“你家大人是何方神圣?”燕思空冷冷道,“大张旗鼓地设这样一出局,就是为了引我出来?”

付湛清笑道:“太傅大人随我去去便知。”几名带刀的人已经围了过来,他们虽然穿着马场伙计的衣服,但一看就不只是看家护院的。

燕思空握紧了拳头,马场这么大,就算他能从这几个侍卫手里逃出去,要跑出马场,光靠两条腿也根本不可能。

付湛清加重了语气:“燕太傅,请吧。”

燕思空心里气闷懊恼得想杀人。究竟是谁,封野?陈霂?除了他们,他想不到谁能如此精明地寻到霸州,又如此大费周章地只为找到他。

燕思空在几人的威逼下,被带回了庄园,走到了一间屋舍前,门里门外皆有侍卫把守。

“燕太傅,请。”付湛清伸出手。

燕思空冷冷地盯着门洞,他板了板腰身,跨过门槛,从容地走了进去。

无论屋内是何人,他都没什么可退缩的,死罪活罪他都受过,他还能惧怕什么。

可当燕思空走进里屋,见到端坐于桌前的人时,他面色骤变,活像见了鬼,几乎失语。

“老师。”付湛清恭敬道,“人带来了。”

那被付湛清称作老师的人,面容清瘦儒雅,三庭五眼,端正俊朗,脸色苍白但并无病态,反倒有着一副清冷自持的风骨,浑身散发着刚正凛凛地气度,正是本该已经葬身悬崖的——沈鹤轩。

燕思空倒吸一口气:“你竟然还活着。”

沈鹤轩淡淡看了燕思空一眼:“巧了,这话我也正想对你说。”

“看来你我二人孽缘未尽。”

“燕太傅何不……”沈鹤轩指了指自己的脸,一语双关地说道,“在我面前,就不必伪装了吧。”

燕思空撕掉了脸上的鬓发、胡须,揭掉了厚厚一层脂膏,露出了原本的面目,然后坐在了沈鹤轩对面。

沈鹤轩身后站着四个侍卫,显然是真的吃了教训了。

沈鹤轩冲付湛清道:“湛清,你能从这么多人中将燕太傅分辨出来,做得很好。”

“多谢老师夸奖。”

“你先下去吧。”

燕思空看了付湛清一眼:“如今沈大人连学生都有了。”

“不才当年连中三元,教授一两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沈鹤轩上下打量着燕思空,语带嘲讽道:“燕太傅……别来无恙?”

“无恙可不敢说,我身上烧了好几处,尝尽了苦头。”燕思空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道,“独独这张无用的皮囊却完好无损。我见沈大人,似乎是真的无恙。”

沈鹤轩眯起眼睛,瞳光冷凝:“无恙?我自被燕太傅推下悬崖,幸得云游仙医相救,捡回一条残命,但昏迷了半月,骨头摔断了好几根,在塌上躺了近一年。”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这条腿也是废了。”

燕思空面上毫无愧色:“如此说来,我可当真可恶,沈大人打算如何报复我?”

“报复你,有何意义。”沈鹤轩轻轻一笑,“你我既非私怨,便没有私仇,我找你是为大用处,不是为了给自己报仇。”

“你是如何找到我的?”燕思空十分清楚佘准的本事,即便不敢说做事完全不留线索,但仅凭着细微的蛛丝马迹,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捋出一二的。

但沈鹤轩不是寻常人,被沈鹤轩找到,并用医马将他引出,他输得心服口服。

“我养好伤后,去见楚王,楚王命我寻你。其实没人知道你是否真的活着,但封野在暗中找你,找了大半年依旧丝毫不懈怠,既然他如此笃定,那我便也当你活着,你若活着,你的行迹定然只有最信任的人才知道,那便是佘准和你的仆人了。”沈鹤轩面上并无得意之色,但胜过燕思空一筹,确实令他愉悦,“于是我双管齐下,一面派人找佘准,一面派人找你的仆人,可佘准行踪诡秘,根本抓不着他的影子。我知道当初佘准带着你的仆人与你在槐安郊外分别,于是我从槐安周遭诸城乡寻起,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消息十分难以探查,我凭着仅有的一点点线索,抽丝剥茧地找到了霸州,便再难以追查下去。”“于是你便想到用病马引我自己现身。”燕思空冷笑,“沈大人将我当年的底细查得很清楚啊。”

“知己知彼,自然要事无巨细。”沈鹤轩也冷冷笑着,“我知道你定然无法坐视不管,毒死几匹马,就能钓出你这条大鱼,可谓一本万利。”

“佩服。”燕思空拱了拱手,“在下佩服。”这世上能如此了解他、善于揣摩他心思的人,竟然是他的敌人,真叫人不寒而栗。

“燕太傅这般翻搅风云、兴风作浪的人物,不会真的打算归隐田园、老死乡野吧。”

“我与沈大人一样,在养伤。”燕思空直勾勾地盯着沈鹤轩,“不知沈大人找到了我,是要做什么大用处?”

“自然是将你交给楚王。”

“然后呢,是让楚王杀了我,还是又拿我去威胁狼王?”

“楚王要如何处置你,便由楚王说了算。”

“但楚王定会听你的建议。”

沈鹤轩冷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建议,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增忧虑。”

燕思空虽想不到沈鹤轩要如何处置他,但定然是不会让他好活,没想到他死去又活来,竟然要再次落入陈霂手中?若如此,他干脆现在就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沈鹤轩似乎看出他的意图:“燕太傅可别做蠢事,你的仆人也随你来渠山了吧?我的人很快就会找到他,你若有闪失,他便要去陪葬。”

燕思空嗤笑一声:“我会在意一个奴仆的命?”

沈鹤轩摇了摇头:“若非亲眼所见,我是不信世上有你这种人的。看似自私无情,其实一生被情义所困缚,元卯养了你四年,你为给他报仇赔进去半生,封野与你好了三年,你为了他命都可以不要,你那仆人对你忠心耿耿,你真的不在乎他的小命?以你的本事,本可以翱翔九天,偏要给自己套上层层枷锁,再也飞不起来。你又聪明,又蠢啊。”

燕思空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话直戳他的心,但他的心已经麻木了。

“我被你害的卧榻不起的那段时光,反复在想你、琢磨你,越琢磨,越觉世上再无你这般复杂又精妙的人。”沈鹤轩微微勾唇,“我读书万卷,你教给我的,远非书本能及。”

“我也从沈大人这里习得不少,你我亦师亦友罢。”

“可惜你我亦是敌人。”沈鹤轩凝望着燕思空,“当初你想杀我,胜我一筹,可惜我没死,如今还将你擒入手中,所以这一局,我赢了。”

“不到最后,遑论输赢。”

沈鹤轩冰冷的说:“可惜这一回,你真的要到‘最后’了。”

燕思空沉默半晌:“不瞒你说,我本打算回辽东。”

沈鹤轩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倘若我注定无法落叶归根,沈大人可否为我守护辽东?”

沈鹤轩道:“辽东乃我大晟北境门户,每一个大晟男儿都应保卫华夏、抵御蛮夷,我可以答应你,定会竭尽全力守护辽东。”

燕思空垂下了羽睫,不再说话。

没有人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天,就如他昨日还想着为辽东百姓赴汤蹈火,今日,就又成了阶下囚。

何必去想着他日如何,活一天,便打算一天,他燕思空只要尚有一口气在,都不算“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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