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已到舜的家乡,舜辞了帝尧,赶快先回去通报。那瞽叟听说天子先来拜访他,觉得亦是人间无上之光荣,但口中却尽管向舜说道:“这怎样办呢?这怎样办呢?你应该替我辞谢呀。”舜道:“儿亦苦苦辞谢,不过天子一定要来,儿阻挡不住。现在天子已就要到了,儿扶着父亲迎出去吧。”瞽叟道:“也使得。”于是舜扶着瞽叟慢慢下堂而来。
这时邻近之人知道天子要来探亲,大家都来观望,迎接,看热闹,独有象反有点害怕,与他母亲躲在室后偷看,不敢出来。这里舜扶了瞽叟刚出大门,帝尧车子已到。舜嘱咐父亲站稳,自己忙上前向帝尧报告,说道:“臣父虞谨在此迎接帝驾。”帝尧已下车,连声说道:“汝父目疾,何必拘此礼节呢?”当下舜扶了瞽叟,让帝尧进了大门,到了中堂。舜一面请帝尧上坐,一面嘱咐父亲行朝见礼。瞽叟拜了下去,舜亦随后拜了下去,口中说道:“小民虞叩见。”帝尧慌忙还礼。拜罢,舜先起身,扶起瞽叟,等帝尧在上坐了,再请瞽叟坐在一旁,自己却立在父亲后面。
帝尧先开口问瞽叟道:“老亲家!尊目失明几年了?”瞽叟道:“三十年了。”帝尧道:“现在还请医生医治么?”瞽叟道:“从前种种方药都治过,即如小子舜弄来医治的方子亦不少,有一种空青,据说治目疾极灵验的,但亦医不好。年数又太久了,此生要想再见天日,恐怕没有这一日了。”帝尧道:“放心放心,朕看老亲家身体丰腴,精神强健,将来依旧能够双目复明,亦未可知呢。”瞽叟听了这话,不觉站起来,要拜下去。舜忙走近前跪下,搀扶瞽叟一面拜,一面说道:“小民虞谨谢圣天子的金言。虞倘得如圣天子的金言,双目重明,死且不朽。”舜在旁亦一同拜谢。
帝尧答礼,逊让一番,又说道:“重华大孝,这都是老亲翁平日义方之训所致。”瞽叟听到这句话,不觉面孔发赤,嗫嚅的说道:“哪里敢当‘义方之训’四个字,小子舜幼小的时候, 双目已瞽,肝火太旺,不但没有好好的教训他,反有虐待他的地方,可是他从来没有丝毫的怨恨,总是尽孝尽敬,痛自刻责。这种情形,近年方才知道,悔恨无极。现在圣天子反称义方之训,真要惭愧死了。”
帝尧道:“天不能有雨露而无霜雪,做父母的亦岂能但有慈爱而无督责?老亲家目疾缠绵,对于外事不能清晰,即使待重华有过当之处,亦出于不得已,重华哪里可怨恨呢!老亲家反有抱歉之词,益发可见有慈父才有孝子了。”当下又说些闲话,帝尧便起身告辞,一面向舜道:“汝此番且在家多住几天,以尽天伦之乐,朕在首山或河洛之滨待汝吧。”舜一面答应,一面扶了瞽叟直送出大门,见帝尧升车而去,方才扶了瞽叟进内。
那时舜的后母和象及㪙首都出来了。㪙首先说道:“我们今朝得见圣天子,果然好一个品貌,两位嫂嫂的两颊和下腮都有一点相像呢。”象道:“他的眉毛成八彩形,亦是异相。”后母道:“鼻梁甚高,器局不凡,年纪有**十岁了,精神还是这样强健,声音还是这样响亮,真是个不凡之人。”大家七言八语,议论风生,独有瞽叟坐在那里没精打采,一言不发。
舜觉得古怪,就柔声问道:“父亲!刚才行礼、拜跪、谈话,吃力了么?”瞽叟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想我的做人真是没趣。”舜听了慌忙问道:“父亲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请同儿说,儿替父亲设法。”瞽叟叹道:“你虽有治国平天下的本领,但是这个恐怕没有办法吧。你们今朝看见天子,看得清清楚楚;我和他对面谈了半日天,究竟天子怎样的相貌,我都没有看见,你想苦不苦呀!我听见说,你现在是代理天子,将来或许就做天子,你果然做了天子之后,究竟尊容若何,威仪若何,我亦一点都不能看见,那么和凭空虚构有什么分别呢?和死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一个人到临死的时候,对于子孙总说不能再见的了,现在你们明明都聚在一起,但是我都不能看见,试问与死去的人有什么分别?你们虽说孝顺我,拿好的东西给我吃,给我穿,拿好的房屋给我住,但是我不能看见,吃了好的,和那不好的有什么分别?穿了锦绣,和穿那布褐有什么分别?住了华屋,和住了茅檐有什么分别?我这个人虽则活着,大半已如死去;虽说醒着,终日如在梦中。你看有什么趣味呢?我想还不如早点死去吧,免得在这里活受罪。”说到这里,竟呜呜的悲伤起来,那瞽目之中流出眼泪。
舜听了这番话,心中难过之至,暗想:“老天何以如此不仁,使我父亲得到这个恶疾呢?我前数年、近几年,想尽方法为父亲施治,然而总无效验,照这样下去,父亲之受苦固不必说,恐怕因此郁郁伤身,将如之何?”想到这里,自己的眼泪亦不觉直流下来,但恐怕增添瞽叟烦恼,不敢声张,然而急切亦没有话好劝慰。
正在踌躇,忽见瞽叟竟用手自己挝起自己来,口里骂道:“该死的孽报!自作自受!该吃苦!该吃苦!”在瞽叟的心里,是否如刚才向帝尧所言,追悔从前虐待舜兄弟的错处,不得而知,但是舜看了这个情况,真难过极了,慌忙跑过去,跪在地下,两手抱着瞽叟的身子,口中劝道:“父亲快不要如此,父亲快不要如此。”一面说,一面细看瞽叟的两眼泪珠直流,不知如何一想,竟伸出舌头去舐瞽叟的眼泪和他的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