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童自大被打了这一顿出来,到书房中想道:“我一个大财主,谁不敬我三分,我这样小心奉承他罢了,倒还这样凌辱我,我见他就怕,是没奈何了,难道官府衙门也怕他不成么?我去告他一状,后来或者好些,也不可知,别的大衙门我不敢去,我到县里去告。”又想道:“这个状子不好雇人写的,用口诉罢。”又道:“不好,一堂的人听着,怎么好说被奶奶打了,不怕人笑话么?”【千算万计,活画出一个呆人的肚肠来。】 踌躇了一会,猛然想起道:“我那姑表大舅魏如豹,他现当着上元县刑房书办,何不去同他商议?”又转念道:“但恐他为护表妹,未必肯管。”又想道:“甚么相干,做衙门的人,世人说的,公人见钱,如蝇见血。要有几个钱给他,告他的娘他还未必管呢,何况远房表妹?【不意此呆人竟有此奇想。】 我许他个厚礼,他自然肯为我出力。”定了主意,遂到魏家去寻魏如豹。
只见他哥哥魏如虎迎出来,道:“舍弟不在家,妹丈请里边坐。”童自大到了厅上坐下,魏如虎道:“老妹丈寻舍弟说甚么?”童自大道:“寻他商议一句要紧的话。”魏如虎道:“他衙门中有事,清早起就去,到晚方得回来。若要寻他,明日绝早到县门口就寻着了。”忙进内捧了两钟茶来,让童自大吃着。又道:“老妹丈有甚么要紧的话,也可以对我说得么?”童自大叹了一口气,将护领卷下,伸着脖子与他道:“请验验伤痕。”魏如虎见都是指头粗的紫印,肿得老高,惊道:“甚么人敢大胆打老妹丈?了不得,了不得!”童自大道:“还有谁,就是令表妹了。”遂把无心看丫头被打的话告知。魏如虎大怒道:“岂有此理,天地间那里有这样的事,妇人都凌虐起丈夫来,不要怪我说老妹丈,你太不济,容他放肆,要是我么?哏!”还不曾说出下句,听得屏门后他妻子接口道:“要是你,便怎么样呢?”他说话时手中正拿着一杯茶,听得问了这一声,打了一个寒噤,把杯子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面上便失了色,答道:“要是我,我就咬着牙死死捱。”童自大暗暗含笑,上前作了个揖,那夫人也回了一福,便把眼望着魏如虎,瞪了一瞪。他低着头,面如死灰。童自大见不是好光景,也不再坐,就辞了出来。【童自大竟能鉴貌辨色,竟不呆了。】 魏如虎送客,伸着舌头悄声道:“倒是没有说甚么别的话呢,造化造化。”童自大笑道:“我看你比我还怕,你怎么先又说那硬话?”他忙伸手把童自大的嘴捂住。道:“我的少祖宗,你悄声些,不要替我惹祸,”因附在他耳朵上低声道,“怕老婆的人,难道硬话也不许说一句么?”二人哈哈大笑,一拱而别。
童自大回家,见四个标致丫头都不见了,只剩丑婢二人,又不敢问。晚间见铁氏恶狠狠的睡了,他在床脚头穿着衣蹲了一夜,也不敢睡。次日起个大早,悄悄下床,出来看见童佐弼,私问他四个丫头的下落,方知三个配了家人,仙桃已经卖去。他恨了几声,就出门到县前来寻魏如豹。
见衙门口静悄悄也没有人,等了好一会儿,见魏如豹手中拿着两个膏药,一瘸一跛的走来,他一眼看见童自大,忙拐着上前问道:“昨日失迎,老妹丈清早到这里有甚么贵干?”童自大道:“有一件事特来寻老兄商议。”魏如豹道:“这门首不是说话的去处,请到里面科房中坐了再讲。”遂同他进了仪门内,到科房中一条凳上,让童自大坐下,他就挨了坐着,问道:“老妹丈有甚么事见教?”童自大道:“我受令表妹的气,实在过不得了,我又不敢奈何他,想要告他一告。要雇别人写状子不好意思的,要借重老兄写写。”因把脖子伸给他看,道:“伤痕现在便是干证了。”
魏如豹听了,只是叹气不做声,【叹气不答者,欲写不敢,不写又恐拂了财主妹丈之意,又贪或有笔资,故做难耳。】 童自大道:“我不白劳老兄,少不得个薄仪奉谢。”魏如豹忙道:“倒不是为此。”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寒家祖坟上的风水有些古怪,大约是阴山高,阳山低,祖传代代有些惧内。到了我愚弟兄,越发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我家兄那样个好汉,咱衙门里算他头一名,番子 【口语中指捕快】 二三十人也打他不住,凭你甚么狠强盗,见了他,俯伏在地。家嫂那样个肌瘦人儿,到他跟前,才打到他奶胖 【口语中指男人乳部鼓起的肉】 高,老妹丈是常见的,家嫂间或一时动怒,要打他一百,打到九十九下,不但不敢爬起来,连动也不敢动。我不是说大话,我每常打到捱不得的时候,还大胆讨讨饶,他连饶也不敢讨,哑巴似的咬着牙死捱。因他叫魏如虎,外边人知道这事,说当年李存孝会打虎,是个肌瘦小病鬼的样子,恰巧家嫂也姓李,又生得小巧,人都叫他母存孝 。大约老妹丈也有所闻,到了弟益发可怜,说起来连石婆婆也掉泪,那些作践的事也说不尽。一句结总的话,也不怕老妹丈见笑,他此时若叫我死,大约也不敢再活。也怨不得,一来我的贱体比老妹丈小了好些,贱内的尊躯与舍表妹相仿佛,他要打起我来,一只手像拎小鸡似的,轻轻就撂在地下,一屁股坐在脊梁上,就如孙行者压在五行山,还想动一动么?凭他拣着那一块,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我叫做抬轿的转弯,满领就是了,总是我贱名的这个豹字当初起的不好。”童自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