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时城中有一个书生,钟姓情名,丽生为字,他家世代业儒,他父亲钟越 ,乃一怀才抱德之士,生性慷慨,积德好施,娶妻咸氏 。【丈夫积德,妻子又贤,宜乎得生令子】 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谐,钟越父母亡后,只有一个胞弟,名叫钟趋 ,也列名黉序。但他的性情与哥哥迥别,惟知损人利己,敬富欺贫。【古云:一母之子有贤有愚。诚非谬言,观此即知兄能越过于人,做了一个盛德君子,弟则趋利嫌贫,做了一个小人,何迥别如此也?】他每见哥哥挥金如土,暗暗心疼,想道:“我家祖遗有限,若任着哥哥的豪性挥霍起来,其尽可立而待。他虽博了一个虚名,我却受了一生实害,如何行得?”后来忍不得了,定要分拆,钟越也知他的私意,只得从公,将家产剖而为二,分居各住。这钟越二十八岁上始生一子,命名钟悛 【quān】 ,到六七岁上,也曾送去读书,资性也还聪明,孩童顽戏的事是样见了就会,推到了书上便如仇敌一般。不但不上心去读,尚不屑正眼一视,读了三五年,仍然一块白木。
他父亲一心望子成器,屡屡嘱托先生严训。无奈鞭扑之时,他一般害怕,一住了板子,便只袖手高坐。先生再三呵叱,他眼眼四处去望,口中咿咿喔喔,也不知哼些甚么。及至背书时他翻着白眼,只听得咿呀呢那的哼,一个字也记不得。写做的时候,众学生都写完了,他容易再写不完一般。见他不住手的画,及至拿上来时,看他满脸满手满嘴无处不是黑墨。再看字时,东一个西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微有形似而已,写字与他认,他口中但说这是那这是那三个字,正经叫他认的时候,那个字再说不出,手心也不知打过多少,日日仍然如是。教他作对,嘴都磨破了,他总不懂。
一日,先生出了个对叫他对,道:青骢马。还讲解与他听,青是色,马是兽,他妙极,想了一会,对道:白嚼蛆 【当时人的口语,胡说八道 之 意】 。先生听了,反忍不住大笑,只得向钟越细道他贤郎的这些妙处。钟越以为馆中学生多,放他心野,辞了先生,带他回来自训,亦复如是。无日不打数次,但不打他,虽不知他念甚么,还哼哼有声,越打连声气都没有了,钟越也没法了,惟有切齿恨怒。
咸氏三十多岁只此一子,未免爱惜,【妇人虽贤,未有不姑息儿女者 。】 劝告丈夫道:“做父母的谁不顾儿子成器,但当因材而施,这孩子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虽打杀了何益?士农工商,各执一业,等他大来不拘教他做那一行事罢。”钟越见他是块朽木,不能雕斫的了,无可奈何,只得由他。
他到了十六七岁,心虽险仄,刻薄寡恩,却一文不肯浪费。钟越常想道:“此子惜钱如命,虽非成家之道,若能中正自持,还可为守成之子。无奈心术不正,将来一败涂地耳。”时常发叹。因系独子,未免望孙。
十八岁上,替他娶了一个鄂秀才的女儿为媳。这鄂氏虽不到那泼悍无知的坏处,【有此一句,后日方可回来与钟生同居也 。】 至于孝顺翁姑,相夫持家的道理,却也一丝不识,惟知食粟而已。
咸氏十七八年不生育了,到了四十六岁忽又怀起孕来,次年生下一个儿子,粉面朱唇,清眉目秀,钟越欢喜无限,一则见钟悛已是废物,图得此子,或可接绍书香,二则见钟悛孤立,有一手足,将来可以彼此相靠。【父母心则做如此想,孰不知为其兄者视之为 赘 疣也 。】 这些亲友见他老来添子,尽来称贺,钟越是素性豪爽的人,又是心中欢喜,预备极丰盛的席款待众宾。
那钟悛自己每常为是独子,将来的家产是他独承,看见生了兄弟不但不喜,反甚不乐,又见父亲如此用度,心下老大暗急,虽不敢明说,暗地啯哝道:“这样大年纪从新养甚么儿子?不害羞耻,倒反贺喜宴客,花钱费钞,做这样没要紧的事。一个血胞子,还不知养得大养不大。就算着养大了,将来撂得血胡零拉的,还是我的大累。”【甚矣,人之发言不可易也,钟悛今日说兄弟,不意后来应在他乃郎身上,可发一叹 。】 钟越也有所闻,不去理他。
过了二年余,钟悛也生了一个儿子,他夫妻爱如掌珍,取名小狗子,谓易生易长之意。钟越见次子到了五岁,聪慧异常,每日教他认几个字,他再不遗忘,半年来竟认得许多。钟越想长子已是无用的了,此儿尚有读书之资,不可再误。此时已五十余几,下过九次科场,无奈才高命薄不售,竟告了衣衿 【科举时代,考上了秀才的人,每三年一次要参加由省级学政主持的科试和乡试。如果年纪大了,无意仕途了,可以 “ 告衣衿 ” ,不再参加考试,相当于官员的 “ 告老 ”】 ,闭户在家,惟以课子为务。因长子性情刻薄,遂将次子取名钟情 ,字丽生 ,无非欲其天伦中多情之意。
这钟情虽不能过目成诵,凡是经书,他念过三五遍,无不纯熟。不但记得,且个个字认得,钟越愈加欢喜,况是幼子,老夫妻未免过于疼爱。钟悛更觉不平,背地道:“我是长子,我儿子又是长孙,倒不相干,倒把他当倭宝儿一般,等着等着,等他大来做了官,好来封赠娘老子的。【钟悛虽是气恨语,孰 知 后来竟应其言 。】 我的儿子也不读书,看他后来赶得上这读书的赶不上?”因此他见了兄弟就如眼中钉一般。钟越也知因次子年小,也只忍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