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宦实父子一日间家庭闲话,宦实偶然叹道:“天地间再不可以貌取人。当日尼父道:‘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 【语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澹台灭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退而修行,行不由径,非公事不见卿大夫。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意思是说,真正认识一个人,不仅要听他的言论,更要考察他的行为,深入了解他的精神世界;不仅要看他的衣饰容貌,更要考察他的思想境界,不能偏狭地停留在表面】 。丝毫不谬。我当日看这童家贤侄,不过蠢蠢然一个痴肥财主。你们都还笑他鄙吝,谁料他去年做了这一番仗义的事。可是那看财奴,自了汉 【大乘佛教中正果分三等:最低阿罗汉,也就是 自了汉 ,是指自己明白佛法,但是无法普渡众生;其次 菩萨 ,比罗汉高,可以度人,但是没有明白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阿耨nòu多罗三藐三菩提:梵语,意为无上正等正觉,即最高的智慧觉悟。阿耨多罗是“无上”之意。阿为无, 耨多罗 为上; 三藐 是“上而正”之意, 三菩提 是“普遍的智慧和觉悟”),所以还是比佛陀稍逊;最高佛陀,是能普渡众生的觉者】 做得来的?偌大京城,多少财主,可有一个及得他这一场好事。你同贾家贤侄虽然也帮他施舍了些,只算得个碌碌因人成事。这番功德是他倡议,十分中他独得**,你与贾家贤侄只算得一二。我的家私虽不能与他相匹,也不为不厚了。古人说:‘ 积书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积家产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不如多积阴德,存此方寸地,留于子孙耕耳 ’ 【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贻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若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为子孙久长之计。 ——陈抟《心相篇》】 。这是真正药言。我如今已八旬的人了,你正在强壮之时,何不力行善事?非为好名,但愿将来得个好子孙,我也可以含笑入地了。”宦萼听了,悚然道:“父亲明训,儿敢不力行?此后但是可为的善事,自当行之,以承老父之意”。
那宦实连连点头,道:“你果能如此,就是我宦家的好子孙了。我宦游四十余年,虽家资殷实,并未曾贪婪酷虐,刻薄属吏小民。是我一任布政,十载户曹,又掌工部数年,是分内所应得之物。我静夜自思,在宦场中不敢说清廉二字,也还没有什么坏处。到了临末一着,因得失心重,依附魏公。当日若非钟亲家,今日我身家性命不知作何局面,至今抚心内愧。你若做得一番好事,人念其子而原其父。若掩得我当日之丑,也不枉我生你一场。”
那宦实殷殷教训,宦萼听了父亲这些话,时刻在念,一心一意要寻些好事做。忽然想起他姑父刘太初来,道:“凡事自然先亲而后疏。我这姑母同老父同胞兄妹,因我当日少年无知,得罪了他,至今总不上门。后来老父亲去请他,他也不肯一到。薄有所赠,又坚拒不受。那年老父为事之时,他老夫妻忙来叫我急寻门路相救,可见他并不是没有亲情,皆因生性狷介 【性情正直,洁身自好,不与人苟合】 之故。他家中至今依然贫困,我何不送五百金去与他。不但全骨肉之情,也可救他的贫乏。但恐他不受,奈何?”又想道:不要管他,且送了去看。遂取出五百金,命家人宦有识 送去。
这刘太初 名和,江宁县学庠【xiáng】 生。家贫,以授徒为业。宁甘冻饿,不肯枉道求人。他同宦实同作诸生时,就娶了他妹子。不意才高命蹇【jiǎn ,不顺利】 ,走了几科不中,年纪渐大,他竟认命弃了这领青衿 【指考试资格】 ,不再赴考了。自从见宦实做了显官,未免眼界略大。宦萼又是有名的目无亲友的呆公子,哪里认得这穷姑父、姑母,他就绝迹不履宦门。今忽见内侄送了五百金来与他,力挥不纳。
宦有识回来说道:“小的虽是个下人,素知刘姑父的性情,晓得他是绝不肯受的。【果然有识,不负其名。】 但老爷吩咐,不敢不去。”宦萼道:“你再送了去,放在他家门口,你迳回来。”宦有识领命,到他门口放下,叫道:“姑太爷,我们大爷又叫我送来了。”撤身就走。刘太初大呼,叫他拿回。宦有识飞走不答。刘太初只得自己拿着撵了一会,直直撵到宦家门口。放下,不顾而走。家人进内说了,宦实父子不胜慨叹。刘大初宁甘淡薄,绝不求人,诚所谓姜桂之性愈老愈辣者也。在今日,如此公不慕势、不贪财这等心胸之人亦鲜矣。按过一边。
且说宦萼一日偶然想道:我既要做好事,但终日坐在家中,外边事一些也不知,那好事如何飞了来寻我?我父子虽发了此心,外人不得知道。就有知道的,见我家侯门似海,谁敢敲门打户的来寻我?我不如每日在街上闲走,遇可行者即行,岂不为妙。也不跟多人,只带两个小子,身边揣着银子,骑两头驴儿跟随他。自己乘了一匹马,任马所走之,也不认定到何处去。
头一日出门,正走着,只见一个棺材铺门口,有两三个人在那里讲话。内中一个头上包着白布,披着麻,在哭哭啼啼的哀求。那卖棺材的道:“如今买卖艰难,赊一半,现钱一半,还是照着本钱,就算我的情了。如何白拿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