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俯视下方,云朵遮掩了许多地方,像是刻意隐藏某些不想为外人知的秘密,却影影绰绰,故意露出来一些引人遐思。
「师父最后修復的瓷瓶你可看见了?」
「那个鹤瓶?」
小徒弟目光闪烁,声音轻轻道,「不曾见,师父放在哪里了吧。」
「真奇怪,怎地没有了?」
「师兄,明日我就走了,你在这里顶立门户,我就去别处好了,总不好在一起抢饭吃。」
这话实在是善解人意,修復师人少的另一个制约因素就是有物件要修復的客户也很少,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把破损的东西拿去修復的。
「不必如此,师父说过让我二人守望相助,原来怎样,以后还怎样就是了。」大徒弟很有师兄范儿,并不准备把师弟赶走。
「师兄怎么说这等天真话,以前咱们挣得多,那是师父的名声撑着的,你我的手艺,跟师父相差多少,咱们心中有数,外人也不会不知道,天下修復师又不是只有咱们家,必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也要慕名而去,我们若不知变通,只怕守成都不能,还不如分开了,各自闯荡,也多一条活路。」
话语在情在理,是个脑子灵活的,纪墨听得暗暗点头,这是自己故去之后的事情了。
「这……」大徒弟憨厚是真的憨厚,见师弟坚持,也没再说什么,只把自己那份钱财多多给了他,便是如此,自己守着宅院依旧觉得占了便宜,还说给师弟留了房间出来,这里也是他的家,什么时候都能回来的。
师兄弟两个就此分开。
纪墨在院中看了,心中轻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般散场,倒还是好聚好散。
他的房间被空置起来,算是个尊重的意思,本来也不是正房,空着也不影响什么,后来渐渐成了仓库,放置一些许久不用的东西。
五十年时间转眼即过,纪墨还在那个房间之中,却又不在那个房间之中了,房间做出了重新的安排和调整,外墙都换了的感觉,里面经过修葺布置,已经跟之前完全不同了,像是换了个房间。粉红色的帐幔,精緻的梳妆匣,一看就是女子所居,连那屏风都透着秀气的淡香。
莲步轻移走进来的佳人面色有几分愁色,很年轻的脸,却梳着妇人髻,紧随在她身后走入房间的还有一个十来岁扎着辫子的小丫鬟。
以前看古装剧总是对古代多有误解,其实古代人不是不剪髮的,尤其是小丫鬟,那些被卖来当丫鬟的有几个是富贵的,营养不够,头髮都长得不好看,更有虱子之类的惹人嫌,进门之后必要被洗刷一番的,即便如此,头髮全剪了包上药巾捂一捂,也是讲究些的人家常做的。
如此一来,她们后留起来的头髮就没那么长,通常都是编成辫子,在发尾系上彩绳,髮辫之中再插几朵小花的事儿。小花可以是绢花,也可以是绒花,还可以是布做的,甚至是采摘的鲜花,稍稍妆点罢了,能够有一根包银的铜钗就是很了不得的富贵了,普遍的都用桃木钗。
这小丫鬟头上便是桃木钗配着一朵布做的花,那布是粉色,花耷拉着,像是一朵铃兰花的样子,紧傍着那桃木钗。
自两人进来,那小妇人就坐到了铜镜前,对着镜子发呆,小丫鬟跟着,嘴里伶俐地说:「姨娘莫心急,我看老爷定是忙着前面的事儿这才不过来的,听说有人送了大物件让老太爷出手吶,这可是不容易,老太爷……」
本是为了劝慰人,话题却跑偏了,后面一长串就是「老太爷吹」,说着老太爷修復东西怎样怎样好之类的,那话听得当事人恐怕都会觉得脸红。
纪墨自她们进来就退避了一下,实在是没想到这个房间竟然成了女子居所,还是小妾住着,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不好退出太远,便只在靠近门的位置站着,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小丫鬟的后脑勺,不算太黑的头髮上,就那桃木钗和布花尚可一观。
桃木钗的雕工粗糙,却因用得久,有了包浆,自有一种莹润光泽在,看起来竟也有些不凡的感觉,只被那耷拉着的布花衬得,似乎也有些灰蒙蒙的丧气感。
又与小丫鬟活泼的语调不相符了。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
小妇人似有许多惆怅之意,在镜前坐着,把镜子中的一张脸看了又看,亏得以铜镜那自带昏黄的感觉之中,她还能看如此之久,像是要把每一个毛孔都看仔细了一样。
闺怨之词,若有类同。
纪墨没有细听,心中则在想,五十年啊,算算年龄,小丫鬟说到的老太爷就是大徒弟了吧,那老爷就是他的儿子?这小妇人就是大徒弟儿子的小妾?
这样一串关係算下来,还有点儿复杂的感觉。
习惯了简简单单的人际关係,倒是忘了两个徒弟大了,都要娶妻生子的,这样繁衍下来,这处宅院到底不太够用,所以,这个本来给自己留出来的空间改了用途,也是正常的。
压下心中那点儿矫情的不舒服,你说说你,你人都不在了,还管自己住过的房间做什么?
这可能就跟许多成家立业的孩子扭头发现自家那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被旁人占了的感觉吧。
我可能不用,但也不要给其他人用。
可能就是这样的,独一些的,自己不用的,连父母都不能用,很有些霸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