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清胸口一窒,眼眶又红了,她该何等幸运,才会有韦无冕舍身相救于她,有阿二处处相护着她,人生得此友朋,足矣。
将有一刻钟那么久,又或者只有一瞬间,风也停了,地也不动了,一切仿佛又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个黝黑的身影自树梢间簌簌砸于地面,惊起一道沉闷的声响,随之其后的,又有一个翩翩如飞的影子悄然落在了宋真清面前。
德仁死了,原肃毫髮无伤。
原肃站在对面,什么也没说,只深深的望了宋真清一眼,这一眼夹着久远的愧悔。
他朝德慈大师施了一礼,「阿弥陀佛」。
随后自德慈大师掌下接过韦无冕,辗转腾挪,在他双掌间来回数十下,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直至天边出现了一丝鱼肚白,黑夜正在悄然退去。
「咳咳,」闷咳声响,微弱的低吟声在万籁俱寂的山间如一道惊雷,「清清……」
韦无冕双眼犹闭,但嘴中喃喃不停。
宋真清眨也不敢眨眼的望着韦无冕,「无冕,韦无冕……」
「他尚需两日恢復,」疲惫,虚弱的嘶哑声自原肃嘴中逸出。
「哎……」宋真清惊喜的应了,遂让阿二将韦无冕抱起,准备离开此处极早回寺中安歇。
但是当她将目光投向原肃时,这才惊讶发现,不知何时起,原肃的半边黑髮已然全白了。
白髮披于肩,甚至连他面上的髭鬚也渐渐变白了,原肃想起身,却忽然晃了晃。
「前辈,」宋真清忙搀了他一把,「你怎样?」
原肃摆了摆手,却忽然呕了口鲜血,那血溅落在地,黑红相交,触目惊心。
「前辈,」宋真清只觉手上一沉,原肃半边身子已全然落在了她的肩头。
一直站在旁边的德慈大师忙上前一步,将手迅捷探向原肃脉间,片刻才收回手,他的神色颇为怪异,摇了摇头道:「已是油尽灯枯。」
「啊?」宋真清茫然,「方才不还好好的?」
明明在打败德仁时,原肃还不见丝毫异状,怎的,救了人还能将自己的命搭进去?
德慈却若有所悟,沉吟了下道:「他是北凉人,听闻北凉有种秘法,便是留下一口气,亦能使人起死回生,只是……没料到,竟是要以命换命……」
德慈本就不信世间有此秘法,可眼下亲眼所见却使他不得不信。
「怪不得,怪不得,你会问我肯不肯以命相抵?怪不得,你说便是救了韦无冕,我们也未必能离开此山。」
宋真清鼻下酸涩,闷声对原肃道。
原来以命相抵的不是我,原来你若先救了韦无冕,你便活不成了,你若是活不了,谁还能杀得了德仁,德仁若还活着,我们这群人又怎能安然离开这里呢?
德仁此举……果真恶毒至极!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你的默默算计之中,你……究竟为何……为何舍了自己的命来救韦无冕呢?
「因为你呀,傻丫头,」原肃似能读懂人心,他倚在宋真清胳膊上,一头白髮披散于地,他闷咳两声,嘴角的血迹流淌到白髮上,染红了髮丝。
「你明知,你明知我……我不是……不是你的女儿,」宋真清为他抹去嘴角血迹,闭了闭眼,不肯让泪流出眼眶。
明明原肃欠崔家这么多人命,明明原肃伤清云师傅这般深,她恨原肃恨的要死,可为何还是会难过?
像原肃这样的恶人,本不就该死么?
怎么样的死法,又有什么区别?
宋真清这般安慰自己,但终究不及原肃的一句话,他说:「你便不是我的女儿又如何,你陪了她那么多年,我……」
他断断续续的轻喘,「她定然,定然极为喜爱你……」
宋真清眼角湿润,她没说清云师傅疯癫半生,很多时候不但分不清她到底是谁,也记不起自己是谁。
能结为夫妇,纵然短暂,但想必原肃是了解清云师傅的,她不说,原肃不会不懂。
但想来清云师傅亦是十分喜爱清清的吧,不疯时,亦将清清当作亲生女儿般照顾。
到的此时,宋真清才细细看清原肃的容貌,此时的原肃,便是面色灰败,亦不掩他繁华之貌,想来年轻时的他,容貌更为惊人。
「师傅她……」宋真清犹豫了下终究还是道:「她……她去的安详。」
对于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死了或许是解脱。
她不敢替清云师傅宽恕谁,两人之间的恩怨,也许到了地底,黄泉相逢,才能辨个明白。
「傻丫头,」原肃忽然笑了,「善恶殊途,我们俩便是去了黄泉也不復相见,罢了,此生事了,善哉善哉……」
宋真清默然,原肃既已看开,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在此时,原肃猛咳一声,突然双手用力扯住了宋真清的袖子,「前辈,前辈,求你,求你一件事如何?」
宋真清虽不知原肃所求何事,但并不犹豫,她道:「前辈请说。」
原肃嘴张了张,丝丝声音缕缕传入宋真清耳中,「我……我将妙音空铃与五叶沙血蛛母虫放于你房中,你……你若是愿意的话,将妙音空铃送到……送到三危山,……平凡大师处……还有…...有,那五叶沙血蛛母虫可……可解住持之毒……住持……他……知......知……」
知字未尽,气息消散,抓着宋真清袖子的手悄然垂落于地,原肃双眼轻阖,于这天地山川间,曾惊艷了时光又骤然沉寂的韶韶探花郎,终于将恩怨相忘,彻底融于了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