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还有点儿气喘吁吁,用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今天,李东兴在医院大闹了一场。他说医院拿假药糊弄他,把他给治坏了,现在看他没钱了又见死不救。人医生解释了,不是不给他治,他到现在还欠着医院不少钱呢,而且这人根本也不配合治疗。」
「好说歹说他也不听,就那么往地上一躺,撒泼打滚地说让医院把钱退给他,要不就躺那等死。最后好不容易让保安给弄出去了。结果从医院出来他就去了他姑娘的学校,在那又闹了一场。」
邢岳朝那边看了一眼,小姑娘紧紧抓着项海的手臂,正抽抽噎噎地跟他讲着什么。
「后来学校就给李东兴的媳妇王霞打电话,王霞没办法,只能赶过来。可她人还没到,李东兴就把他姑娘领回家去了。」
邢岳皱起了眉。
「邢队,不能让她们回来...他连孩子也打!」他还记得当时项海在微信上说的话。
不远处项海替小姑娘擦着眼泪,又拢了拢她凌乱的头髮,小心地跟她说着什么。
「王霞到了学校没见着人,又联繫不上她姑娘,就只能回家。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肯定是没好事,王霞就被李东兴拽着上了楼顶。本来说是还要拽上他姑娘的,可被王霞死活拦下了。然后那小姑娘就报了警。」
夜深了,本已沉睡的小区又被唤醒。陆陆续续有人围过来,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拿着手机,强撑着迷茫的眼。
「老唐,联繫医院,叫急救车过来,再给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派人过来维持秩序。」邢岳低声说着,心中的烦躁再度升腾起来。
「是!」
楼下光线很暗,只有远处的一盏路灯和穹顶时隐时现的半弯新月。
围观的人开始四下张望,捕捉着事件的焦点。
有人抬头去看楼顶,黑黢黢一无所获。于是更多的人也朝楼顶看,却不知道该看什么。而一些更敏锐的人开始把手机对准了李莫。
邢岳朝项海走过去,把李莫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低下头,「带她去车里。」
项海抬头看着他,又看了眼四周,揽住李莫的肩,三个人快步朝警车走过去。
「邢哥,我和你一起上去。」项海低声说着。
「不用,我们人手够用。」
让李莫坐进车里,项海轻轻关上门。「就让我去吧,我答应了李莫,一定要把她妈妈带回来。」
邢岳看着他,「那我也答应你,一定把王霞带回来。」说完转身就走。
「邢哥!」项海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求你!」
邢岳动摇了。
他喊来郑双河,「车里是李东兴的女儿,叫李莫,你负责看好她。我和,咳,派出所的同志先上去。」
「是。」郑双河绝对服从,对自家领导的这个决定没有产生任何质疑。
本来嘛,派出所的同志对李东兴的情况更了解,并且在分局警力不足的时候协助办案,于情于理于制度于流程,这都是很正常的安排。
所以说邢岳同志,你可心虚个什么呢?
没空做心理分析了,邢岳带着项海一路跑进了单元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逐层亮起,速度很快,再次第灭掉,直到七层的灯也被点亮。
「项海!」在爬上楼顶之前,邢岳拽住了已经衝到了他前面的项海。
项海回过头,眼里倒映着灯光还有邢岳的影子,细细碎碎的,叫人看不清。光秃秃的警服上下起伏着,催促着邢岳赶快把话说完。
邢岳背着光,黑沉沉的眼珠直看着他,「冷静点,你太激动了。」
项海这时的状态很像那次的法制教育课。当时的沉浸式教学,让在场的学生几乎都陷了进去。而现在的他比那时更加投入。
这种状态的共情很危险。
「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警察,不是受害人,也不是受害人的家属。」邢岳手上加了力,紧攥住他的手腕。
项海的眼珠动了动,盯着邢岳的眼。
就像他细软的头髮,项海的眼睛颜色也偏浅淡,像两块琥珀,里面封印着他的情绪。
笑的时候有光,带着煦煦的温度。而这时却有凌乱的细纹,封住的情绪溢出了些许,叫人看不懂。
「如果你不明白这个,就别上去。」说完,邢岳鬆开了他的手腕。
这时头顶的声控灯熄了,项海眼底的情绪也跟着隐入了黑暗。
没有了光,对面的人吸了口气,让到一边,同时站直了身体,不轻不重地说了句,「是,邢队。」
邢岳皱了皱眉。虽然听得出项海不是在斗气,而是在向他承诺「我明白了」,可是这一声称呼还是让他彆扭。
没再说话,他越过项海,三两步赶上去,推开了通往楼顶的门。
究竟是为什么?他当时在想什么?想过自己的儿子么?他犹豫过么?他害怕么?后悔么?
漆黑的楼顶,迎面扑来一阵风,卷着这些无解的问题一股脑缠了上来。
「妈的,快打,听见没有,快他妈给我打!」
黑暗中传过来的打骂声屏退了一切杂念,邢岳循着声音靠过去。
「打死我吧!你就打死我吧!我死也不打!」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得变了形,像碎了一地的玻璃。
「妈了个逼的的臭娘们!我给你脸了是不是?」是李东兴的声音。嘶哑,狂躁,带着粗糙的戾气,就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被人狠狠地铲进了碎石堆,「是不是给你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