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钧来之前饮了一盏凉茶,倒是没有在意宝华大长公主的怒气,坐下来笑道:「您府上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其实私底下,谁不同情您的遭遇呢?新政这把大刀挥下来,今日是落在您身上,明日便是在我身上了。」
宝华大长公主听出点意思来,既诧异又讚许于谢钧的口无遮拦,斜了他一眼,怒色暂消,笑道:「看不出来,谢太傅竟还有这样的胆识。」
谢钧压低了声音,凑上前来,道:「咱们私底下说句知心话。皇帝早已不是从前的皇帝了,如今她要廉价买庶民的心,哪里还管咱们的死活?我谢家祖上累世的基业,若到了我这里,只剩了三百亩田地、三百个奴仆,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宝华大长公主提到这事儿又露出怒色来,道:「穆桢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难不成你有法子叫她停了新政?」
谢钧愈发压低了声音,盯着宝华大长公主,轻轻道:「虽然改不了皇帝的想法,却可以……换个皇帝。」
宝华大长公主与他对视一眼,并没有露出很惊诧的样子,慢吞吞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谢钧又道:「当初她能称帝,不正是因您的扶持吗?您能扶她上去,自然也能换掉她。」
宝华大长公主皱眉道:「新皇帝上来,谁又能保证乖巧呢?」
谢钧道:「一定乖巧。」他凑到宝华大长公主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宝华大长公主这次倒是有些讶然了,摩挲着下巴沉思,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天下原本是她家周氏的天下,究竟是她二哥当初的妾做皇帝,还是她大哥的孙子做皇帝,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看哪边对她更礼遇、更尊敬、更叫她快活罢了。
穆桢做了十几年皇帝,根基渐稳,威势日重。宝华大长公主有时候入宫见了皇帝穆桢,都有些不太敢说俏皮话。
做久了的皇帝,当然不如刚扶上去的新皇帝听话。
「需要我做什么?」宝华大长公主径直问道。
谢钧心知成了,笑道:「您什么都不必做。只待事成之后,您出来说一声『好』便是。」
宝华大长公主因父母遗惠而握有的实权,已经凋残不见,但她的存在本身,对于周氏旧臣来说就是很大的意义。
这跟当初穆桢称帝时候要她做的事情差不多。
只不过穆桢那时候,她要在事成之前就表态。
如今谢钧既然说事成之后,才需要她出来,那几乎是没有风险了。
她生来便是皇帝唯一的女儿,一生没有子嗣,所追求的不过「快活舒服」四个字。谁若是叫她不快活,她可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宝华大长公主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露出了自新政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别让本殿等太久。」
谢钧笑道:「您这几日约束府上人,日落后莫要乱跑。」言下之意,动手就在这几日。
宝华大长公主盯着他看了一瞬。
谢钧原本以为她要说些夸讚期许的话,谁知她愣了一愣、搁下茶盏,讶然道:「谢太傅,从前倒没看出来——您这嘴笑起来有点歪呀!」
谢钧:……
宝华大长公主一生只管自己说话痛快,也不看谢钧是什么反应,搁了茶盏,起身笑眯眯走了。
谢钧送走宝华大长公主,便往书房而去,看见迎出来的流云,忽然道:「且慢。」
流云心中一惊,停下脚步,笑道:「郎君?」
谢钧盯着她,问道:「我笑起来嘴歪吗?」
流云忙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又道:「郎君姿容不凡,笑起来叫奴不敢多看。」
谢钧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潦草一点头示意她退下,自己推门入了书房。
周宝宝这个人,只知玩乐,没有常性。
若是过几日皇帝穆桢把她哄好了,说不得她转头就能卖了他。
事不宜迟,动手要趁早。
谢钧挥笔写就了调兵信,命心腹送往西府兵中。
他算好了时间,有密道、有内应,建业城中的家丁已经足够用。而等到宫变之后,西府兵沿江而上,威慑全境,谢氏故旧遍布朝野、而周睿一出也足以拿住周氏旧臣,更还有宝华大长公主的支持锦上添花——这等绝佳的时机,实乃天助他!到时候,建业城内的异己都是待宰的羔羊,倒是唯有那取经而出的秦王、侥倖捡得一条性命。
谢钧想到此处,略有些惋惜地摸了摸下巴——不过以穆明珠的性情,多半是要组建兵马再杀回来的。
一想到漏网之鱼还会自己送上门来,谢钧便忍不住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忽然想起宝华大长公主的话,笑容一僵,高声道:「取铜镜来!」
他的嘴,果真歪了吗?
大约也只有嗑药过量的人才能在这等节骨眼上,关心自己嘴歪不歪的问题。
皇帝穆桢已经两夜不曾安睡。
一项新的政策推行,本来就会遇到无数细小的麻烦。
而限制世家贵戚权力的新政,更是如此。
因见连宝华大长公主都被落了面子,众人一时倒是不敢求到皇帝面前来。
只这三五日内看起来,新政也是如火如荼展开来。
皇帝之所以不能安睡,一半是因为未知的担忧,一半却是因为过度期待而引起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