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确实忘了很重要的事。」木葛生抽了张纸给他,「安瓶儿你的梦最近做到哪儿了?」
「柴束薪、啊不灵枢子到银杏书斋小住。」
「那快了。」木葛生算了算,道:「三九天来的时候是冬天,转过头来次年初春,我就和师父辞行下山,我想想……大概离开了四年。」
安平一愣,「为何?」
「出国留洋,那个都兴这个。」木葛生笑了笑:「当初拜入师门前我爹就和师父说过,修齐治平,修身只是第一步。我出身木府,毕竟不能一直留在师父膝前尽孝的。」
安平恍然,「难怪你从来不抄我英语作业。」
「Itwasthebestoftimes,itwastheworstoftimes.」木葛生念出一段英文,是相当标准的牛津腔,「那四年的记忆你可能梦不到,不过期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大概只有一件。」
「那应该是我出国的第三年,当时我在莫斯科,学校建在涅瓦河一公里外,收到老二来信时是冬天,河畔落满了雪。」木葛生道:「他在信里说,师父去世了。」
安平惊得起身,带翻了桌上的茶杯,杯瓷摔碎的声音响起,茶水满地。
「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安瓶儿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木葛生重新给人倒了杯茶,「师父去世前留下嘱咐,说我可以回国奔丧,但头七一过,必须离开。」
「国内和莫斯科相隔万里,等我收到老二的来信时,头七早已过了。师命不可违,我也就没有回国,直到我完成学业,才到他老人家坟前磕头。」
木葛生说着摇摇头,轻声笑了笑:「我亦飘零久。」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安平直到回家,还一直神思恍惚。匆匆洗漱休息,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不明白。
木葛生送他回家时,似乎看出了他心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做梦而已,当做看电影就行。」
可能是重油重辣的东西吃多了,安平觉得喉咙一阵干渴,起身泡了一包木葛生送的安神茶,横竖睡不着,干脆挑灯夜战,翻出功课开始温书。
作业堆积如山,学习确实是摆脱忧思烦愁的好办法,安平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罗列近代史时间轴。
公元一九三七年,民国二十六年。
法国人民阵线政府被迫辞职,法国政局动盪持续至二战爆发。
南斯拉夫与义大利签订互不侵犯和仲裁条约,加入罗马-柏林轴心。
苏联工业总产值跃居欧洲第一,位居世界第二大工业强国。
德国飞艇「兴登堡」号事故,从此飞艇退出了商业飞行的舞台。
七月七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中国开始全民族抗战。
夜色深重,秒针一格格推进,安平看着满眼白纸黑字,突然觉得一阵困倦上涌,不禁放下笔,准备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卖报卖报!八月七日召开国防会议!」报童站在码头吆喝,「卖报啦!一份只要五分钱!」
港口是整座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轮船入港,汽笛悠长,船梯上乘客往来,有打扮新潮的时髦女郎拎着小牛皮箱子,高跟鞋清脆有声。报童眼尖地迎上前去,热情道:「小姐,买报吗?」
女郎似乎急着赶路,连连摆手,「不买不买,快让开。」
「买一份吧,最近不太平,了解了解时讯买个心安……」
「请给我一份报。」一隻手突然拦在两人之间,报童抬头一看,是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穿一身亚麻西装,手里拎着皮箱和长柄伞,「多谢少爷惠顾!」报童连忙拿出一份报纸,「一份五分钱。」
「不必找了。」青年递来一枚银元,指了指不远处的卖花少女,「我记得那位姑娘是你妹妹吧?要一枝红山茶,送给这位小姐。」说着朝一旁的女郎笑了笑:「小孩子在码头讨生活不容易,赚钱衝撞了些,您别怪罪。」
报童一愣,连忙跑去包了一枝山茶花,递给女郎,「对不住啊这位姐姐,给您赔个不是!」
女郎转怒为喜,面色微红,朝青年轻声道谢,接过花转身离去,留下一阵香水芬芳。
报童看着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青年,刚要张口道谢,对方直接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几年不见,小峰子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刚刚那位是航运老闆的二小姐,你衝撞了人家,还想不想在码头混了?」
小峰子被拍的一个趔趄,继而惊讶地打量着青年,「……您是?」
「是我。」青年摘下眼镜,挑眉道:「才几年不见,这就认不出来了?」
小峰子一愣,继而猛地扑了上去,大叫道:「木家老四?!木葛生你居然回来了!」
两人抱作一团,木葛生比对方高出一个头,小峰子扒在他身上不肯撒手,「木哥你可算回来了……哥你这头髮几天没洗了?怎么这么油?」
「去你的,那叫髮胶。」木葛生拍了拍对方的肩,「我记得你家不是开裁缝铺么?怎么跑这儿卖报来了?」
「年景太乱,生意不好做,前段时间我爸又病了,只能先关了店,我和小妹出来挣几个子儿补贴家用。」小峰子说着抽了抽鼻子,「木哥,这几年我可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