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悄然离开大力学院,一路漫无目的流浪至此的——林天启。
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开门的店老头。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更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片虚无。
……
林天启拖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喧嚣散去的街巷。灯火阑珊,人影稀疏,冬夜的寒气裹挟着湿意,丝丝缕缕地钻进他单薄的衣衫,却远不及他心底那彻骨的冰冷。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想回去面对那些关切却又让他倍感压力的目光。只想找个地方,暂时逃离那个名为“绝望”的囚笼。
不知不觉,他停在一家极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店门半掩着,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带着一种陈旧的暖意。招牌早已模糊不清,鬼使神差地,他推门走了进去。
店内狭小却异常整洁,只有两张小桌。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朴素棉袄的店老头正背对着门口,慢悠悠地擦拭着灶台。听到门响,他转过身来。
林天启木然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目光有些涣散。他看了店老头一眼,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又仿佛只是某种错觉。
这感觉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小石子,连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沉没了。他此刻内心如同塞满了冰冷的乱麻,繁杂沉重到容不下任何多余的念头,更懒得去深究这点似曾相识的模糊感。
“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这鬼天气,冻煞人喽。”店老头没有多问,自顾自地拎起一个铜壶,往粗陶杯里注入滚烫的热水。几片粗糙的茶叶在杯中翻滚舒展,散发出一种朴实的、带着烟火气的香气。
林天启机械地接过茶杯,入手滚烫的温度让他冰冷的指尖微微刺痛了一下。“谢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毫无生气。
他低头啜饮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迅速蔓延开来,熨帖着冰冷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久违的、生理上的舒适感。
然而,这暖意非但没能驱散心头的阴霾,反而像在冰面上浇了一瓢热水,短暂的融化后是更深的寒意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不安。
仿佛这暖意是偷来的,随时会被那无边的冰冷重新吞噬。他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再吃点这个,自家酱的薄片牛肉,下酒最好,暖身也快。”店老头又端来一个小碟子,上面码放着切得极薄、纹理分明的酱牛肉片,散发着诱人的咸香。
林天启的目光落在那一碟色泽红亮的牛肉上,却没有丝毫食欲。
心中百感交集——这寻常人家的烟火温暖,此刻对他而言,如同隔着万水千山,遥不可及。
他曾经意气风发,为了伙伴和神国可以赴汤蹈火,如今却连品尝一口食物的心情都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荒芜。
店老头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动那牛肉,只是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浑浊的米酒。他浑浊却清明的眼睛看着林天启,像是能穿透那层麻木的外壳,看到里面千疮百孔的灵魂。
“小伙子,”店老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天启耳中,“看你眉宇锁愁云,眼神空落落,像是丢了魂儿,又像是背着座山……是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吧?”
林天启依旧沉默。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对方只是在对着空气说话。那些压垮他的事情,那些“止步于此”的绝望,说出来又有何用?不过是徒增旁人的怜悯或叹息,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店老头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咂了咂嘴,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仿佛在对着酒说话,又仿佛在对着整个寂静的夜:
“无妨,无妨。老头子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见过的人,经过的事,比这碟子里的牛肉片还多。你与老头子我萍水相逢,聊聊又如何?就算当是倒倒心里的苦水,这夜还长着呢。”
林天启依旧如同一尊石雕,眉宇之间连一丝细微的波动都没有。安慰?开解?这些对他来说,都不过是隔靴搔痒。
店老头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又给自己满上了一小杯。他举起酒杯,对着窗外朦胧的夜色,浑浊的眼中仿佛映照着过往的云烟,用一种近乎吟唱般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语调缓缓念道:
“人生匆匆皆过客,何必执念是与非……”
这十一个字,如同古寺的晨钟暮鼓,又像是一阵裹挟着古老尘埃的风,骤然吹进了林天启死寂的心湖!
林天启猛地抬起头!
不再是之前那种涣散无神的目光,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探究,死死地盯住了店老头的脸!
他脑海中那点模糊的熟悉感,在这句充满禅意又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话语冲击下,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那个在学院后巷的小食街摆摊,卖的叫花鸡香飘十里,引得无数学生垂涎的老者!
那个总是笑呵呵,偶尔也会对着贪嘴的学生念叨些似懂非懂、引人发笑话语的“怪老头”!
是他!绝对是他!
林天启失声叫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你……你是!那个卖叫花鸡的老板!”
昏黄的灯光下,店老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林天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仿佛在死寂的荒原上发现了一星熟悉的火种。他心中涌起无数疑问:那位在后巷烟火气中笑谈人生的老者,为何会出现在这冷清夜巷的小酒馆里?叫花鸡的香气为何变成了清茶薄酒?
他刚想开口,询问这从热闹小食摊到寂静小酒馆的转变缘由——
店老头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未散,浑浊而清明的眼睛直视着林天启,抢先一步,用一种近乎吟诵、却又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十二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并非炸响在耳边,而是直接在林天启那被绝望冰封的心湖深处轰鸣!
昨日死?今日生?这不仅仅是在回答他未出口的疑问,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他锈死的心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