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宦实自到家之后,每每提及钟生,不胜感念。但是夫妇、父子、祖孙在一处欢乐,便长叹道:“使我一家骨肉得保全者,钟员外之恩德也。”每要想报答他的深恩,又无因头可借。如今忽听得他上了请撤监军这本,休致归来,又敬他的人品,又感他的恩情。因听梅生说,他向年原住的是他叔叔的房子,如今他叔叔已经死了,房子也被他两个儿子倾掉了。知钟生将归,就替他买了一处大住宅,置了些田地佃房,及家中动用器皿什物,无一不备,约值万金,正是:
世间唯有恩和怨,没齿难忘刻骨深。
宦实着人打听他的船只何日可到,此话权且按下。
且说那钟趋 挣了好大一份儿家私,如何就被儿子一败至此,原来钟趋自逼干生退婚之后,不但为亲友所不齿,不想干生又连捷中了,心中懊悔无及,已暗气在心,他女儿嫁与劳正,得了个御史亲家,心内十分中还有三五分可释,不意魏党事败,坐连逆党,亲家伏法,佳婿爱女又充发陕西去了。亲友无不笑骂,遂气成蛊胀。自钟生进京会试之后,不半年而亡。
他的两个儿子,长名钟吾仁 ,娶妻计氏,就是计德清之妹。这计德清虽是个生员,乃卜通、游棍公同类,专一把持衙门,调唆争讼,无风生浪,以便于中取利的都头。次名钟吾义 ,娶妻都氏。他乃兄是个武生,南京呼为“跷脚鬼”。二人皆是钟生之兄,自钟趋死后,他二人就分了家,每人连房产杂项也将五千金。
钟趋的住宅钟吾仁住了,将钟生所住的那一半分与钟吾义,他兄弟各立门户,你我夺胜争强。这个穿好的,那个便吃好的,这个请亲,那个便宴友;这个朝朝除夕,那个便夜夜元宵。两个也不像过日子的人家,竟如石崇、王恺【石崇,晋代南皮(今河北南皮)人,历任散骑长侍、荆州刺史等职,因打劫远使客商而致富,生活极为奢侈,曾经与王恺斗富。王恺,晋代东海郡郯 ( tán , 今山东郯城县)地人,是晋武帝司马炎的母舅,官至龙骧将军、骁骑将军、散骑长侍,生活也极其奢侈。据野史记载,他们二人经常斗富,王恺用糖沃锅,石崇就用蜡作薪;王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石崇就作锦步障五十里;王恺拿出晋武帝赏给他的一棵三尺多高的珊瑚树来给石崇看,石崇随手用铁如意将它击碎,王恺大惊,声色俱厉,石崇笑着说: “ 别恼,我还你! ” 叫家人搬出三四尺高的珊瑚树六七棵来,让王恺随便挑】 斗富一般。
久之,二人都生起疑忌来,钟吾仁暗想道:“兄弟是父母的小儿子,古语说,天下爷娘疼小儿,再没有做父母的人不偏爱幼子的。在生时必定多与了他些私囊,不然为何如此奢费?”钟吾义又疑道:“哥哥是长子,我幼时他必定偏得父母的多,不然何得这样花用?”
世人只知看别人的非,再不知见自己之短。他两人行事举动原是一般无二,因疑心一起,彼此窥潜。无一事不戳眼,经不得内中两个妇人,这一个在丈夫跟前嘀嘀咕咕,那一个在男人面前嘟嘟囔囔,都一阵计较,想挑拨丈夫跟叔伯相斗。这两个妇人之兄,又都是寡廉丧耻的人,调唆妹夫、兄弟兴讼。贪图口腹,或从其中得些羡余 【盈余;剩余】 。更有那些不顾人生死,只知奉承的亲友,扛顺风旗在旁怂恿,使他弟兄就同室操戈起来。
钟吾义在县中递了一状,说哥哥恃长,分家不均,多得家产,求恩公断。干证就是怂恿的那几个亲友,又恐县中不准,买了一尾大鲤鱼,肚中装了二百四十金,烦人送进,那知县姓臧名继仲 ,是山东人,他说是臧文仲武仲的子孙,故起此名,他见这是有钱的百姓告家产,真是点灯也寻不出的美事,何况又受了重贿,即刻发签拿钟吾仁。钟吾仁听见,慌了,忙买了一个大冬瓜,装了四百金在内。厚赂原差,就烦他暗暗送人。仍补一状,说兄弟是父母所爱幼子,偏得甚多,求恩追出断给,就烦舅子约了十来个素常走衙门的秀才做干证。知县也准了。
次日早堂,带来审问,先把两家的干证略问一问,少不得是各袒其人。然后叫他亲戚上去问,众人道:“分家之时,虽有小人们在跟前,房产地土皆是均分,当日是他兄弟二人情愿,至于内中有无私弊,只他们各人自己,我们外人如何晓得?”
知县点了点头,先叫钟吾义上去,问他口供,大略与状上相同。又叫钟吾仁去问,钟吾仁也照状上主 了。那知县勃然变色,把惊堂拍了两下。指钟吾义怒骂道:“你这奴才就是个刁顽百姓,自古道:长兄为父,就有不公,只该央族中亲友去讲论,你也不该轻易就兴词动讼的告他。你就不曾听见古人推梨让枣 【汉末孔融兄弟七人,融居第六,四岁时,与诸兄共食梨,融取小者,大人问其故,答道:“我小儿,法当取小者。”见《后汉书·孔融传》李贤注。又南朝梁王泰幼时,祖母集诸孙侄,散枣栗于床,群儿皆竞取,泰独不取。问之,答道:“不取,自当得赐。”指兄弟友爱】 么,况你众亲友都说眼见均分,可见无私弊的了,你何得诬告胞兄,罪应批诬告。平人加一等,且打你几下,警戒你个不悌,然后再定你诬告的罪。”说着抽了四根签撂下来。道:“本当重责你这奴才,本县姑念薄责。”
那钟吾义先以为他送过鱼的,走了上风,好不放心大胆,见知县说话时,却全是向着哥哥,心中疑道:“难道忘记我鱼腹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