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情感，深埋于心，便如同大地承载山川，是理所当然，无需言说的。
从那一日起，苏辰便搬出了后山寒潭，住进了主峰旁，一间寻常的长老庭院。
而冷月寒，则真正开始以宗主的身份，处理星月宗的大小事务。
林轩，那个被委以重任的年轻人，几乎是连轴转，忙得脚不沾地。这一日，他拿着一卷厚厚的，关于宗门资源调度的卷宗，硬着头皮，走进了主峰大殿。
殿内，冷月寒正临窗而立，似乎在看窗外一株新栽的灵植。
“宗主。”林轩躬身，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忐忑，“这是弟子与几位长老商议后，拟定的宗门未来十年，资源的分配方案，请您过目。”
冷月寒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林轩不敢起身，只能捧着卷宗，低头等待。
大殿里很安静，静得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自己拟定的这份方案，已是竭尽所能，做到了平衡各方。可是，平衡往往意味着平庸。在如今的星月宗，平庸，就是一种过错。
“拿过来。”
清冷的声音响起，林轩如蒙大赦，连忙上前将卷宗呈上。
冷月寒接过随意地翻了几页，然后，便将那卷宗轻轻地放在了窗台上。
她的目光依旧看着窗外，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林轩的耳中。
“林轩，你看那株草。”
林轩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株很普通的凝神草，被栽在一个精致的玉盆里，长势喜人。
“弟子在看。”
“它为何能长得这么好？”
这个问题，问得林轩有些发懵。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许是……因为这玉盆中的灵土肥沃，又得了宗主您的灵气滋养。”
“说对了一半。”冷月寒终于回过头，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林轩身上，“更因为我每日都会剪去它多余的，旁生的枝叶，好让所有的养分都供给到最需要生长的主干上去。”
林轩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瞬间明白了，他的那份方案看似公允，照顾到了所有山头，所有派系，却也因此将本就有限的资源，分薄了。
“宗门如今，看似鼎盛，实则外强中干。我们需要的是一柄能劈开未来的利剑，而不是一把看起来面面俱到的钝刀。”冷月寒拿起那份卷宗，递还给他，“拿回去，重做。告诉那些长老，谁不满意，让他来找我。”
林轩接过卷宗，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躬身，深深一揖，“弟子，明白了。”
当他退出大殿时，正看到苏辰从庭院那边走来。他连忙行礼：“太上长老。”
苏辰对他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又被训了？”
林轩的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宗主……宗主教诲的是。弟子，确实想得不够周全。”
“她只是，对你期望更高罢了。”苏辰拍了拍他的肩膀，“星月宗的未来在你们身上，去吧。”
目送着林轩离去的背影，苏辰走入大殿。
冷月寒依旧站在窗前，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小巧的玉剪，正小心地修剪着那株凝神草的叶片。
“你倒是会做好人。”她没有回头，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当宗主的，总要有人唱白脸。”苏辰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玉剪，“这种粗活，我来吧。”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玉剪，动作娴熟而又精准，很快，那盆凝神草便被修剪得错落有致，精神抖擞。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个修剪着盆栽，一个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阳光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了一起。
时光，就在这样平静而又默契的日子里，缓缓流淌。春去秋来，又是三年。
星月宗，在冷月寒铁腕又不失怀柔的治理下，也彻底走出了战争的阴影。新的弟子成长起来，宗门气象，蒸蒸日上。
而苏辰与冷月寒的名字，则渐渐淡出了日常的议论，成为了一个高悬于天际的传说。所有人都知道，星月宗有两位神仙人物。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了。
这一日清晨，苏辰与冷月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星月宗。
他们此行的第一站，是丹霞宗的旧址。曾经恢宏的宗门，早已化作一片废墟，只有几座残破的山峰，诉说着这里昔日的辉煌。
在一处新立的，巨大的衣冠冢前，苏辰与冷月寒并肩而立。苏辰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两坛酒。一坛，放在了墓前。另一坛，他拔开封泥，递给了冷月寒。
冷月寒接过，没有犹豫，仰头饮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久违的暖意。苏辰也举起酒坛，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敬那些，为了这片土地，燃尽了自己的人。”他轻声说道。
风，吹过废墟，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应和。
他们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拜祭过故人，便继续上路。
他们走得很慢，像是两名最普通的游方修士，用双脚，去丈量这片他们曾用生命守护过的大地。
他们看到了，在被战火摧毁的城池废墟上，又建起了新的家园。
他们看到了，田野里农夫赶着牛，脸上洋溢着对丰收的期盼。
他们还看到了，许多幸存下来的小宗门的修士，在互相帮助重建山门。
这片大地，正在以一种顽强的，蓬勃的姿态治愈着自己的伤口。
一日黄昏，他们行至一处名为“安乐”的小镇。小镇依山傍水，炊烟袅袅，一片祥和。镇口的大槐树下，一群孩童正在追逐嬉闹，笑声清脆，传出很远。
冷月寒的目光被那群孩子所吸引，清冷的眸子里也染上了一抹柔和。苏辰看着她，唇角不自觉地也向上勾起。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凝固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群孩子中的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身上。那小女孩在奔跑中，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就在她身体失衡的瞬间，她的脚下一缕微弱的青色气流凭空出现，轻轻地托了她一下。
小女孩自己都未曾察觉，只是“呀”了一声，便重新站稳了身体，又咯咯笑着追向了她的同伴。那一缕青色气流，稍纵即逝。
但在苏辰的元神感应中，却清晰得如同黑夜里的火炬。那是……最纯粹的，木属性的灵气。
一个凡人村镇里，一个四五岁的从未接触过修炼的孩童，竟能无意识地调动天地灵气！
苏辰的心，沉了一下。他的元神，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笼罩了整个安乐镇。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发现，并非只有那一个小女孩。镇上几乎所有在战后出生的婴孩体内，都蕴藏着或强或弱的灵根。这些灵根种类驳杂，却又纯粹得不可思议。远胜过他见过的任何一位，所谓的天才。
冷月寒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侧过头，看向他。
“怎么了？”
苏辰没有立刻回答，他拉着冷月寒的手，走到镇上一家临街的酒肆，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家的孩子，一个虎头虎脑的七八岁男童正拿着抹布，有模有样地擦着桌子。
苏辰看着他，温和地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童也不怕生，脆生生地答道：“我叫石头！我爹说，让我长得跟石头一样结实！”
苏辰笑了笑，屈指一弹，一块碎银落在了桌上。
“石头，哥哥问你，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跟别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石头挠了挠头，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
“有！我力气比他们都大！我能一个人，搬动那边那个大酒坛！”他自豪地，指了指墙角一个半人高的大酒坛。
苏辰的目光，深了下去。他分明看到，在男童说话时，他裸露的手臂上有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土黄色光华一闪而过——是土灵根。而且，是天生的，亲和力极高的土灵根。
“苏辰。”冷月寒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已经明白了。
苏辰看着她，神情中带着一丝茫然与自问。
“月寒，你说……我们当初净化那条仙界通道引下来的，那股纯粹的，所谓的天地本源之气……”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那群依旧在无忧无虑地嬉闹的孩子。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