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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邪侠

作者:全能巴图鲁 | 分类:武侠 | 字数:0

第6章 心狱

书名:辽东邪侠 作者:全能巴图鲁 字数:0 更新时间:07-17 08:08

开平二年的汴梁城,笼在一片早春的阴霾里,那阴霾却不是水汽,而是凝固的、铁锈般沉重的血腥气。皇宫深处,后梁太祖朱温的寝殿,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幔隔绝了外面微弱的晨光,也隔绝了所有人声。殿内浊气熏人,浓烈的酒味、劣质香料的甜腻、汗液的酸腐,还有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朱温歪在巨大的龙床上,身上只胡乱披着一件明黄绸衣,衣襟敞开,露出松弛多毛的胸膛。他眼袋浮肿青黑,眼珠浑浊,布满血丝,像两颗泡在污血里的石子。短短数月,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篡唐建梁的枭雄,已显出油尽灯枯的颓败之相。龙脉被暗中改易为“困龙升天局”的反噬,正无声无息地啃噬着他的根基,事事不顺,噩耗频传,如同无形的绞索,一日紧过一日地勒着他的脖颈。

“废物!一群废物!”朱温猛地抓起枕边一个温润的玉枕,狠狠砸向跪伏在龙床前的一个老太监。玉枕擦着老太监的鬓角飞过,撞在描金绘彩的柱子上,“啪”地一声脆响,碎玉四溅。老太监吓得魂飞魄散,筛糠般抖着,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大气不敢出。

“朕要的是晋阳的消息!李存勖那个黄口小儿藏了三支箭?要讨伐朕?还要讨伐契丹?讨伐刘仁恭?哈!李克用老匹夫的鬼魂在给他撑腰吗?”朱温的声音嘶哑破败,如同漏风的破锣,却充满了暴戾的狂躁,“还有范文!范文那个狗东西!”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得他双目赤红,“朕当初看他可怜,在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给他口饭吃!让他给朕观星望气!他倒好!投了李存勖!成了什么狗屁钦天监!‘活舆图’?呸!朕要把他那张活舆图剥下来!点天灯!”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仿佛要把那颗被怒火和恐惧烧灼的心掏出来。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面无人色,恨不得缩进墙壁里。

“父皇息怒,龙体要紧啊…”一个带着浓浓谄媚和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郢王朱友珪跪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他身形瘦削,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带着一种长期压抑下的惊惶和扭曲的讨好。“范文那厮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父皇洪福齐天,自有天佑!李存勖小儿猖狂不了几日!待儿臣…”

“你?”朱温猛地转头,浑浊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盯住朱友珪,打断了他的话,“你有什么用?嗯?朕让你督办的河工,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到现在还塌方!朕让你查军中贪墨,你查出来什么?一堆替死鬼!废物!跟你那个短命的娘一样,都是废物!”

朱友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钻心的疼痛才让他勉强维持住跪姿。他不敢反驳,只能把头埋得更低,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朱温看着儿子这副窝囊样,胸中邪火更炽。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滚!都给朕滚出去!看着就烦!”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龙床帷幔深处,那里影影绰绰,一个仅着轻薄纱衣、曲线玲珑的身影正无声侍立着——那是他新近强召入宫“侍疾”的儿媳,朱友珪的正妃张氏。

宫女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朱友珪也狼狈地起身,低垂着头,脚步虚浮地向外退。临到殿门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瞥了一眼。隔着晃动的珠帘,他模糊地看到父亲那只枯槁、布满老人斑的手,正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不容抗拒的力道,伸向帷幔后那雪白细腻的臂膀…

“轰!”朱友珪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屈辱、恐惧、憎恨、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扭回头,踉跄着冲出了寝殿,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一切。他扶着冰冷的宫墙,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声的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地涌出。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父皇…他心中一个声音在凄厉地尖叫,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与此同时:石洲城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更喧闹些。城门口挑担的货郎吆喝声格外响亮,街边新支起的馄饨摊热气腾腾,白雾混着香气直往上窜。布庄、粮行、铁匠铺子,门板早早卸下,伙计们忙碌地进出,脸上虽无多少喜色,却也没有乱世常见的愁苦麻木。街道清扫得颇为干净,巡逻的兵丁甲胄鲜明,步伐整齐,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面,倒真显出几分太平年景的气象来。

这“太平”,是顾公子带来的。石洲的百姓们私下里都这么传。

“啧,谁能想到呢?”茶棚里,一个穿着半旧棉袍的老者啜了口粗茶,咂摸着嘴,压低声音对同桌的人说,“去年这时候,还是乔太公…那真是阎王脸!收租子能刮下你三层皮!盐价?嘿,恨不得让你舔石头!”

“谁说不是!”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接口,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那会儿,听说晋王的人马要来,乔太公那叫一个疯!强征粮草,抓丁拉夫,城墙上堆满了滚木礌石,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生怕那阎王爷一发狠,先把咱们填了护城河!”

“结果呢?”另一人凑过来,带着几分神秘,“晋王府的人是真打过来了,听说凶得很!乔太公亲自带人上城墙拼命抵抗,结果…唉!”他摇摇头,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殒命啦!死得透透的!那场面,啧啧,血流成河啊!乔家两个少爷,听说也…唉,都没了!”

茶棚里一阵唏嘘。

“那后来咋就安稳了?晋王府的人呢?”有人不解地问。

“跑了呗!”精瘦汉子眼睛一瞪,“听说被乔二小姐带人…不对,是乔二小姐背后那位顾公子!带人给打跑了!那位顾公子,了不得!你们是没见过,那气度,一看就是大人物!富贵通天的豪商!”

“对对对!”老者连连点头,“肯定是乔太公看上了这位顾公子,把家业都托付给二小姐了!二小姐一直不嫁人,你们忘了?比武招亲都闹成那样了!为啥?心气高啊!就等着这位顾公子呢!这不,人来了,家业也保住了!”

“乔太公这老狐狸…算计了一辈子,最后倒是便宜了闺女和女婿。”有人语气复杂,“可惜啊,两个儿子都没了,偌大家业,全成了嫁妆,改姓顾喽!”

提到比武招亲,话题立刻转向了那个昙花一现的老乞丐。

“哎,你们说,那个会妖法的老乞丐呢?二小姐不是当众喊了要嫁他吗?怎么后来一点信儿都没了?人毛都没见着!”

“切!你还真信啊?”精瘦汉子嗤笑一声,露出“你太天真”的表情,“乔太公什么人?能让自己的宝贝闺女嫁给一个臭要饭的?那老乞丐,指不定拿了多少钱,或者…哼哼,”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压低声音,“早就被乔太公派人‘咔嚓’了!扔哪个乱葬岗喂野狗了!二小姐?那是被逼急了说的气话,当不得真!这不,转头就嫁了顾公子这样的贵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这逻辑严丝合缝,完美解释了乔家的巨变和如今的“安稳”。他们不知道,那老乞丐此刻正掌握着这座城的生杀予夺,更不知道乔太公并非死于晋军之手,乔家两位少爷的惨死也绝非意外。那场所谓的“晋军来袭”,不过是顾远精心导演、借刀杀人的血腥大戏。五毒教的人早已无声无息地缠紧了乔家的命脉,而他顾远,就是那个在幕后精准操控毒物的人。他故意泄露消息引李克用的势力前来争夺,让乔太公以为是晋王府发难,逼其疯狂抵抗,消耗其力量,更在关键时刻,派人将乔清洛“心甘情愿委身于他”并“痛恨父亲勾结晋王”的消息捅给绝望中的乔太公。当乔太公看着自己信任的护卫突然倒戈,看着小儿子被剁成肉泥的惨状,这一系列消息被顾远的赤磷卫添油加醋刻意传到乔太公耳中,看着大儿子死于女人床榻的丑闻,再被顾远刻意安排的“证据”引导着想起被他亲手卖掉、折磨致死的发妻和长女…那老狐狸在极致的痛苦、背叛感和自我怀疑中彻底崩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暴戾残忍,视人命如草芥,最终死在了顾远为他预设的“战场”上。这一切,顾远都巧妙地让乔清洛“看到”了部分——父亲的疯狂、对百姓的压榨、对权力的贪婪,让她对父亲最后一丝亲情和幻想彻底破灭,只剩下恐惧和深切的恨意。她甚至觉得,父亲的死,是咎由自取,是他勾结晋王府造的孽……

石洲,顾府别院。

与汴梁皇宫的死气沉沉、压抑血腥更是截然不同,石洲城仿佛被一层虚假却温暖的春意笼罩着。这虽地处北疆,寒意未消,但顾府上下早已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从高大的门楣一直垂挂到庭院深处,连光秃秃的树枝也被巧手的仆妇们缠上了红绢扎成的花朵。廊下挂满了崭新的红灯笼,尚未点亮,却已洋溢着浓烈的喜庆。

顾远站在别院最高处的观景小阁,凭栏远眺。视线掠过自家府邸这片刺目的红,投向更远处秩序井然的石洲城郭。商铺鳞次栉比,街道整洁,行人往来,虽无摩肩接踵的盛况,却透着一股乱世中难得的安稳与生机。炊烟在黄昏的暮色中袅袅升起,竟有几分太平年景的错觉。

“乔老头啊乔老头…”顾远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栏杆,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你勾结李克用,卖妻鬻女,在石洲这虎狼之地敲骨吸髓几十年,刮地三尺,坏事做绝,是个不折不扣的渣滓…可偏偏,你这石洲的根基,经营得真是…铁桶一般。”

他想起乔太公那张精明刻薄又贪婪的脸。此人深谙乱世生存之道,攀附李克用这棵大树,将石洲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虽无太守之名,却行太守之实。盐铁专卖,商会垄断,黑白两道通吃,把石洲打造成了他乔家独大的独立王国。手段狠辣,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若非如此,也不会让顾远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动用五毒教的力量,才最终将这颗盘踞多年的毒瘤连根拔起。

“可怜啊你,”顾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棋手扫除障碍后的漠然,“你做尽一切,不惜把女儿当作攀附晋王的筹码,把爱妾、长女都当作换取利益的货物…到头来,这偌大的石洲,这你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成了给我顾远做的嫁衣裳。”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脚下这片土地所蕴含的力量——财富、兵甲、情报网络、人心。“你这老东西,唯一胜过别人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庭院深处,那个正在指挥着仆妇们布置花厅的、挺着孕肚的窈窕身影,“生了个好女儿。”

乔清洛正站在一盆开得正艳的牡丹旁,侧身对着小阁的方向。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锦缎夹袄,衬得肌肤胜雪。虽已显怀,腰身不复往昔纤细,却另有一种丰腴温润的美。她微微仰着头,专注地指挥着两个仆妇调整花盆的位置,眉目舒展,唇角噙着温柔满足的笑意。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洒下柔和的光晕,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她布置的不是一个乱世枭雄府邸的婚宴花厅,而是在精心编织一个只属于她和爱人的、温暖美好的未来巢穴。

顾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带着钝痛的柔软,混杂着更深的、几乎令他窒息的复杂情绪,悄然弥漫开来。

他想起了最初。那晚潜入乔府,刺探虚实。月光下,这个乔家二小姐,稚气未脱却眼神倔强,几招“百兽功”使得虽令自己发笑却也有模有样。他最后的关头本可轻易将她击死,只因在那最后关头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和强装的镇定,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收了杀招……他不知道的是,也就是那时,乔清洛自从看到了他手臂上那狰狞的狼图腾刺青,那双清澈眼眸里留下的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奇异的光亮?顾远当时对她那眼神并未深究,只当是猎物无用的好奇。

他又想起了晋王府一众高手在擂台上咄咄逼人,乔清洛落败受伤。台下人群里,他易容成的老乞丐,看似无意地用棍子敲击着地面。那节奏,旁人听来杂乱无章,唯有深谙百兽功心法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玄妙——那是引导内息流转、破解暗劲的法门!她竟真的捕捉到了!按照那节奏呼吸,硬生生稳住了翻腾的气血!她最后那句“我宁愿嫁这老乞丐也不嫁阴九幽”的孤注一掷,与其说是反抗父亲,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一种对他(尽管那时他是乞丐)的莫名信任?

他更忘不了,在她父亲乔太公的面前,面对乔太公虚伪的招揽和晋王的压力,他顶着“顾远”的身份,不卑不亢,甚至说出那句“二小姐婚嫁自由”时,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棋子,已经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他本该警惕,本该利用得更彻底,可心底深处,似乎也有一丝异样的涟漪荡开?

杀局启动时,他冷酷无情。五毒教的杀手潜入乔府。那个终日流连花街柳巷、被五毒教蜘蛛帮女子以“情毒”控制的大哥,在极致的欢愉与痛苦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另一个试图反抗、手握部分兵权的二哥,被蜈蚣帮蜥蜴帮乱刀斩成了肉泥,尸骨无存。而老谋深算的乔太公…顾远眼神一暗,强行掐断了回忆的线头。总之,乔家男丁,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石洲的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换了颜色……

当他拖着疲惫和些许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回到这别院,重伤躺下时,这个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傻姑娘,竟然还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坐在了他的床边。她眼睛红肿,显然哭过,脸色苍白,带着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可看向他的眼神,却依旧清澈,依旧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和…爱意?

她当时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小心翼翼地将药匙递到他唇边。温热的药气氤氲中,她的脸离得很近。他能看到她睫毛上未干的泪珠,看到她苍白嘴唇上细小的裂口,看到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将他视作唯一依靠和救赎的脆弱光芒。

然后,她做了一个顾远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俯下身,在他干裂的唇上,印下了一个极其轻柔、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少女特有馨香的吻。那个吻,没有任何情欲,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交付,一种绝望中抓住浮木的依恋。

顾远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重伤的虚弱让他反应迟钝,而更深处,是内心堡垒被这突如其来、纯粹到极点的情感冲击带来的剧烈震动。他本该推开她,也本想推开她,用最冰冷的话戳破这虚幻的泡沫,告诉她她的父亲兄弟都是他杀的,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可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拒绝的字都吐不出来。看着她近在咫尺、泪眼婆娑却充满希冀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某种陌生的、带着罪恶感的柔软,彻底淹没了他。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那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也任由一种失控的情绪在心底疯狂滋长。

再后来…他记不清是自己先伸出了手,还是她又一次主动靠近。只记得那个夜晚,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理智在疯狂叫嚣着危险,可身体却像是脱离了掌控。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她生涩却勇敢的回应,像一团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烈火。他沉沦了,像一头渴了太久的野兽,贪婪地攫取着那份温暖和慰藉。什么阿古拉,什么阿茹娜,什么血海深仇,什么步步为营,在那个疯狂的夜晚,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紧紧抱住眼前这个人,仿佛这样才能填补心底某个巨大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黑洞……

“阿茹娜…阿古拉…”顾远望着楼下庭院中乔清洛忙碌的身影,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那对草原上如火焰般炽热、最终却都因他而凋零的姐妹花。他曾以为在潞州,看到阿古拉尸体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随着草原的寒风彻底冻僵了。他早就暗中发誓不再为任何女人动情,情爱是穿肠毒药,是英雄冢。他只需要算计,只需要利用,只需要复仇。

可现在呢?他看着乔清洛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母性光辉,那种纯粹的幸福和期待,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这算什么?是对阿茹娜和阿古拉那用生命燃烧的情意的背叛吗?是对眼前这个被自己利用、欺骗、害得家破人亡却依旧深爱着自己的傻姑娘的愧疚吗?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恐惧承认的、新的、不受控制的情感在悄然滋生?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迷茫和撕裂般的痛苦。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将人心当作棋子拨弄。可乔清洛这颗“棋子”,却以一种最纯粹、最不设防的方式,穿透了他层层设防的心墙,搅乱了他精心构筑的世界。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父亲和兄长的真正死因,知道了她所珍视的一切幸福都是建立在她至亲的尸骨之上,那双清澈的、此刻盛满了爱意和幸福的眼睛,会变成怎样绝望的深渊?她会不会…也像阿古拉那样,带着无尽的怨恨和诅咒,在他面前凋零?

“远哥哥!你站在上面做什么?风大,快下来!” 乔清洛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庭院中传来。她仰着脸,朝他用力挥手,脸上的笑容明媚得晃眼,仿佛能驱散这世间所有的阴霾和算计。

顾远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收敛起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温和的弧度。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那香气,此刻却让他心头沉重如铁。

“这就下来。”他应了一声,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他转身,一步一步走下小阁的木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楼下的红绸喜字,仆妇们恭敬的问候,乔清洛迎上来时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恋和依赖…这一切虚假的繁华和温情,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他亲手编织了这张网,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挣脱,或者说…是否还有勇气去挣脱。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乔清洛递过来的、微凉的手。那温软的触感,却让他指尖微微发颤……

深夜,别院的书房内,乔清洛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堆叠着厚厚的账册。此刻的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家常襦裙,孕肚已十分明显,但坐姿依旧挺拔。纤白的手指握着笔,正凝神在一本盐引账簿上勾画,时而蹙眉细思,时而快速书写。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晕开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份专注和干练,与她温婉的容貌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魅力。

顾远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乔清洛身上。他看着她因怀孕而略显丰腴的腰身,看着她隆起的腹部,看着她因专注而轻抿的唇角…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暖意与冰寒的复杂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石洲的盐铁命脉,庞大的商会网络,城中大小官吏的任免调度…这些乔太公苦心经营几十年、视为命根子的东西,如今正被乔清洛心甘情愿、井井有条地梳理着,然后毫无保留地交到他顾远的手中。她做得如此认真,如此投入,仿佛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是她与爱人共同构筑未来的基石。她甚至从未开口问过,这些东西最终会流向何处,会用来做什么。在她清澈的认知里,她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救她于水火的恩人,是值得她付出一切去信赖和追随的夫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家”,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痴情,像一面最澄澈的镜子,照得顾远内心的阴暗与算计无所遁形。每一次看到她眼中毫无杂质的爱恋和依赖,那份因复仇和野心而冻结的冰层,便会被凿开一道细微的裂缝,涌出滚烫的、名为“愧疚”的岩浆。他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是如何冷酷地下达那些灭绝乔家男丁的命令;是如何在乔太公最绝望崩溃的时刻,再补上那致命的精神一击;是如何在乔清洛失去所有亲人、最脆弱无助的时候,用“温情”和“保护”的姿态,轻易俘获了她的身心,让她将灭门的仇人视作唯一的救赎和依靠。

他利用了乔太公的贪婪和残忍,利用了乔清洛对父权的反叛和对温暖的渴望,利用了晋王府的野心,利用了五毒教武功的阴毒…他算无遗策,步步为营,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石洲。这本该是一场完美的胜利。

可为什么,当夜深人静,看着身边这个熟睡中仍会无意识靠向自己的乔清洛,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和隆起的腹部,他的心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为什么那句早已准备好的、冰冷地揭露真相、彻底斩断情丝的话语,在她每一次仰起脸,用盛满星辰的眼睛望着他时,都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他总会想起自己重伤卧床时,她那个带着泪水的吻。那柔软的触感,那毫无防备的交付,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刺穿了他用阿茹娜的死和阿古拉的恨构筑起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那一刻的软弱和沉沦,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他告诉自己,那是重伤后的脆弱,是对温暖的本能渴求,是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唯独不敢承认,那或许也是一种被压抑太久、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远哥哥?”乔清洛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望了过来。清澈的眼眸里带着询问,还有一丝被注视的羞涩甜蜜。“账目快理清了,盐场那边新送来的几批盐成色极好,我让他们优先供给城里的老弱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邀功般的雀跃,仿佛做了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顾远猛地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习惯性地浮起温和的笑意。他放下扳指,起身走到书案旁。“辛苦了,我的女诸葛。”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刻意的安抚,“这些事,本不该让你操劳。”

“不辛苦!”乔清洛立刻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满足,“能帮到夫君,我高兴!爹…爹以前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我碰这些。可我觉得,我能做好!我不想只做一个…一个摆设。”她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账册的边缘,声音轻了些,“我想…想和你一起,守着石洲,守着我们的家。”

“家…”顾远咀嚼着这个字,心头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如此强烈的温暖和归属感,可落在他心里,却像淬了毒的针。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最终还是轻轻落在她微凉的手背上。

乔清洛立刻反手握住他宽大的手掌,将自己的小手完全包裹进去。她仰起脸,笑容明媚得如同三月暖阳,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声音里充满了憧憬:“夫君,你说我们的孩儿,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等孩子出生了,石洲一定会更安稳的,对吗?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她的掌心温热,传递着全然的信任和爱意。顾远的手却微微发凉,甚至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着她眼中对未来毫无阴霾的期待,看着她抚摸腹部时那份近乎神圣的温柔,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感骤然攫住了他。他精心策划的棋局里,从未给这份纯粹的爱和这个无辜的生命留出位置。当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这双盛满星辰的眼睛,会变成怎样一片死寂的荒漠?这温暖的掌心,是否会变得冰冷刺骨,带着刻骨的仇恨?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手抽回。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伪装的镇定。他辜负了为他而死的阿茹娜和阿古拉,他利用了眼前这个深爱他的女子,他亲手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将她和未出世的孩子都囚禁其中。他得到了石洲,却仿佛亲手将自己推入了一个比那阿保机的囚笼更可怕、更绝望的心狱。

“对…石洲会安稳的。”顾远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而空洞,像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气。他强迫自己弯下腰,用另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珍重,轻轻环住了乔清洛的肩膀,将她虚虚地拢在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馨香。

这个拥抱,本该是温存的。可顾远的心,却在拥抱的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怀中拥着的,不再仅仅是一枚可利用的棋子,一个成功的战利品。她是活生生的、对他交付了全部信任和爱恋的乔清洛,是他未出世孩子的母亲。他布下的天罗地网,最终困住的,竟是他自己。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那个月光下倔强出招的少女,那个擂台上孤注一掷喊出“嫁老乞丐”的身影,那个在他重伤时落下轻吻、带着泪痕的脸庞…那些画面与眼前温柔抚摸腹部、满眼希冀的女子重叠在一起。

“生路在乱局一线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深处响起,带着无尽的嘲讽,“顾远,你早已亲手斩断了所有生路。你为自己打造的,是一座以爱为名、以谎言为锁链的…最完美的囚笼。”

顾远看着眼前女子笑靥如花的脸,心中一片冰凉。或许,他早已踏入了另一条万劫不复的死路,而路的尽头,是比阿保机的囚笼更令他恐惧的…心狱。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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