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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邪侠

作者:全能巴图鲁 | 分类:武侠 | 字数:0

第51章 笼中惊鹊

书名:辽东邪侠 作者:全能巴图鲁 字数:1.1万字 更新时间:07-17 08:08

听雨轩的寒夜,仿佛比王府任何一个角落都要漫长,都要蚀骨。那盘沾着“喜气”的珍馐,最终如同冰冷的毒药,非但没有滋养苏婉娘枯槁的身体,反而彻底摧毁了她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心神。

那夜之后,苏婉娘便彻底垮了。

她不再哭喊,不再捶门,甚至不再望向那扇紧闭的院门。她只是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用那件散发着霉味的破旧棉袍紧紧裹住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像一只被彻底打碎了壳的蜗牛,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蛛网盘结的角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咀嚼着无尽的梦魇和破碎的呓语。

“王爷……王爷……您到底爱不爱婉娘……”

“妾身错了……真的错了……再也不敢了……”

“孩子……我的孩子……娘亲对不起你……”

“沾喜气……呵呵……沾喜气……”

声音细若蚊蚋,时断时续,混合着沉重的、带着痰音的喘息。她的脸颊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枯黄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原本就单薄的身体,更是瘦得脱了形,棉袍下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架。高热来袭,在她体内肆虐,让她的额头滚烫,身体却一阵阵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

翠柳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日夜守候在炕边,用冰冷的井水一遍遍擦拭苏婉娘滚烫的额头和干裂起皮的嘴唇,试图喂进一点温水,却常常被无意识地打翻。看着苏姨娘从那个跋扈张扬、惹人生厌的侧室,变成眼前这个气若游丝、神智不清的可怜人,翠柳心中的恐惧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姨娘……姨娘您喝口水……”翠柳端着破碗,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凑近苏婉娘干裂的嘴唇。

苏婉娘毫无反应,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又定定地望向虚空,口中依旧喃喃着破碎的句子:“……再也不争了……王爷……饶了妾身吧……妾身……听话……”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翠柳的心脏。她知道,姨娘这次是真的不行了!这不是装病,不是做戏,这是油尽灯枯的前兆!

“来人啊!快来人啊!”翠柳猛地丢开水碗,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她拖着尚未完全痊愈、走路还有些跛的腿,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扇厚重的院门!

“嘭!嘭!嘭!!”

她用尽全身力气,用拳头,用手肘,甚至用头去撞击那冰冷坚硬的木头!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如同绝望的丧钟。

“开门!开门啊!求求你们了!苏姨娘要死了!她真的不行了!救命啊!快请郎中啊——!”翠柳的哭喊声嘶力竭,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穿透了门板。

院门外,赤磷卫早已换回了岗位。两个铁塔般的汉子如同冰冷的石雕,矗立在寒风中。听着门内那凄厉的哭喊和撞击声,他们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眼神锐利而漠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又来了。”其中一个高个的赤磷卫,名叫阿鲁,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两个多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还没玩够?真当咱们是傻子?”

另一个稍矮些,名叫巴图的赤磷卫,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依旧沉默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纹丝不动。对他们而言,看守听雨轩是军令,军令如山。里面的人哭闹寻死,是他们自己的事,只要不试图逃跑或传递消息,他们无需理会。这两个多月,类似的场景上演了太多次,早已麻木。

“苏姨娘真的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快不行了!求求你们!开开恩!请个郎中吧!求求你们了!她要是死了,你们也担待不起啊!”翠柳的哭喊越发凄惨,撞击声也越来越疯狂,门板被她撞得“哐哐”作响。

“妈的!没完没了!”阿鲁被这持续的噪音和哭喊激怒了。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厚重的门板上!

“哐当——!”一声巨响!

门栓在巨大的力量下剧烈震动,门板向内猛地弹开一条缝隙,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病气扑面而来!

扑在门上的翠柳猝不及防,被这股巨力直接震得向后摔飞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后腰撞在门槛上,疼得她眼前发黑,惨叫出声。

阿鲁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如同门神,冰冷的眼神扫过院内狼狈的景象,最后落在蜷缩在炕上、形销骨立的苏婉娘身上。他眉头都没动一下,声音如同寒铁摩擦:“鬼叫什么!再敢闹事,惊扰了少主和夫人的清净,老子一刀劈了你!想死?自己找根绳子吊死干净!别在这里嚎丧!”他语气里的鄙夷和杀气毫不掩饰。

翠柳忍着剧痛,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倒在阿鲁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腿,涕泪横流:“军爷!军爷开恩啊!奴婢求您了!您看看姨娘!她真的不行了!不是装的!求您发发慈悲,请个郎中来看看吧!求求您了!她要是死了……呜呜呜……”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阿鲁厌恶地想要抽腿,却被翠柳抱得死紧。他正要发作,旁边的巴图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巴图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炕上那个气息奄奄、明显已经脱了人形的女人,又看了看脚下哭得撕心裂肺、额头撞破流血的丫鬟。他常年跟随顾远,心思比阿鲁更细一些。少主下令禁足,可没说要她的命!这女人要是真死在这里,还是病死的,传出去……无论是对少主的名声,还是对上头周德威、李存勖那边,都不好交代。万一那边追究起来,说少主苛待侍妾致死……他们这些看守的,绝对脱不了干系!

“阿鲁,等等。”巴图沉声道,脸色凝重,“这婆娘……看着是真不行了。不像装的。”他压低声音,“少主只说禁足,没说要命。这要是真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怕是不好交代。”

阿鲁一怔,也仔细看向炕上的苏婉娘。只见她脸色灰败,呼吸微弱急促,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确实是一副垂死之相。他脸上的戾气稍敛,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不怕杀人,但怕的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外”死亡带来的麻烦。

“妈的!晦气!”阿鲁低声骂了一句,松开了握刀的手。

巴图当机立断:“你守在这里,看紧了!我去禀报少主!”说完,他不再耽搁,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王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核心区域——正院方向疾奔而去。

正院暖阁,与听雨轩的冰冷死寂判若云泥。

巨大的炭盆烧得正旺,烘得室内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药香和乳香。暖阁内室,乔清洛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被的软榻上,虽然产后不久,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更添几分动人的风韵。

她身边,两个精致的摇篮并排放置。

左边摇篮里,躺着次子顾明赫。小家伙继承了父亲强健的体魄,虽然才出生几天,却已显得颇为壮实,小脸红扑扑的,胃口极佳,此刻吃饱了奶,正握着小拳头,睡得香甜,发出细微的鼾声,小胸膛有力地起伏着。

右边摇篮里,则是小女儿顾攸宁。她的情况则截然不同。因为生产时母体虚弱,她又是后出,在产道滞留时间过长,险些窒息而亡,幸得田泽生妙手回春才抢回一条小命。此刻的她,显得异常瘦小孱弱,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呼吸也比哥哥微弱许多,小小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地蹙着,仿佛承受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她的发育明显滞后,哭声也细弱得像小猫叫。

顾远高大的身躯微微躬着,小心翼翼地趴在女儿的摇篮边。他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女儿柔嫩却没什么血色的小脸蛋,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怜惜、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宿将,此刻面对自己脆弱的小女儿,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宁儿乖……爹爹在呢……”他低声呢喃,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多吃点,快快长大,爹爹给你猎最漂亮的狐狸皮做小袄……”他笨拙地学着摇篮边银兰哼唱的轻柔小调,试图安抚睡梦中依旧不安的女儿。

乔清洛靠在榻上,含笑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暖意。虽然生产时经历了九死一生,虽然女儿的身体让她揪心不已,但看着丈夫如此珍视他们的孩子,看着他放下所有威势,化身成一个笨拙却充满爱意的父亲,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值得了。长子顾??被奶娘抱去隔壁睡了,不然这暖阁会更热闹。

就在这时,暖阁外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守在外面的何佳俊低声询问了几句,随即脸色微变,快步走了进来,在顾远身边躬身低语:“王爷,听雨轩看守巴图有急事禀报,说……苏姨娘病重垂危,恐有不测。”

顾远抚摸女儿小脸的手指骤然顿住。

他脸上的温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猝不及防被打扰的冰冷厌烦,随即,浓重的戾气和杀意如同乌云般瞬间笼罩了他的眉宇!

苏婉娘!

他缓缓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僵硬。目光从女儿苍白的小脸上移开,投向何佳俊。

“病重垂危?”

何佳俊感受到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寒意,头垂得更低:“巴图是这么禀报的,说看着……像是真的不行了。”

“呵。”顾远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暖阁里温暖的气息似乎都因他这声冷笑而凝滞了几分。他想起了暖阁内室里曾经弥漫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想起了清洛毫无生气的脸庞,想起了那些死在风雪路上的羽陵勇士!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要死了?

一股暴虐的冲动瞬间冲上他的脑海——死了好!死得干净!免得活着还要碍眼,还要让清洛想起那些不快的记忆!让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病死在这冰冷的角落里,对外只消说一句“急症暴毙,药石无灵”,再给周德威那边赔点金银美女,岂不省事?正好一了百了!

杀意在他眼中翻滚,几乎要脱口而出“让她自生自灭”的命令。

然而,就在这杀念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另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苏婉娘死了,周德威会如何?那个贪婪无度、视自己为肥羊的莽夫,会就此罢休吗?李存勖会放过这个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的机会吗?他们只会以此为借口,再塞一个“苏婉娘”进来!而且,下一个会是谁?会不会更狡猾,更难以对付?与其耗费心力去应付一个未知的、可能更危险的探子,不如……留着眼前这个已经被彻底摧毁、再无威胁的蠢货?

死人,有时比活人更有用。但一个半死不活、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活死人”,或许比死人更好用。至少,她熟悉,她软弱,她翻不起浪了。

顾远眼底的杀意如同退潮般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算计和权衡。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压下心头那翻腾的厌恶感,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和一丝施舍般的冷漠:“知道了。去,让府里的郎中过去看看。告诉他们,尽力而为便是。还有,解除她的禁足,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都满足她。让她……安生走完最后这几天吧。”

这命令,与其说是救治,不如说是最后的“仁慈”,是给外面看的姿态,也是给这个工具一个体面的终场。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浪费任何心力。

“是。”何佳俊领命,无声地退了出去。

这一切,都被软榻上的乔清洛看在眼里。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脸上那瞬间变换的复杂神色——从被打扰的厌烦,到汹涌的杀意,再到冰冷的算计权衡,最后化为一种带着施舍的冷漠。她恨苏婉娘吗?恨!恨她夺走了丈夫两个多月的关注,恨她仗势欺人打压自己,恨她愚蠢恶毒险些害死自己和一双儿女!这份恨意,刻骨铭心。

可是……当听到“病重垂危”四个字,当想象着那个曾经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搔首弄姿的女人,如今可能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囚笼里,像一片枯萎的落叶般无声凋零……乔清洛的心底,不知为何,竟也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涟漪。

是生完孩子后心肠变软了?是身为母亲的悲悯天性被唤醒了?还是……仅仅因为对方此刻的处境太过凄惨,惨到连恨意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看着丈夫吩咐完何佳俊后,脸上依旧残留的冷漠和烦躁,心中微微一动。她不想让这戾气继续笼罩着暖阁,笼罩着刚刚降生的孩子们。她需要打破这压抑。

“夫君~”乔清洛的声音刻意带上了几分娇嗔,打破了暖阁里凝滞的气氛。她微微嘟起嘴,那双清澈的杏眼斜睨着顾远,带着一丝狡黠和不易察觉的试探,“哎呀,那个狐狸精……真要病坏了,你会不会……心疼呀?”她故意拉长了调子,观察着顾远的反应,“会不会……像着急我那样,也那么着急上火地对她呀?”

顾远正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闻言一愣。他转头看向妻子,对上她那双看似戏谑却隐含深意的眼眸。他心思何等敏锐,立刻明白了清洛的用意——她是在化解他的戾气,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

他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坏笑,大步走到榻边坐下,伸手捏了捏乔清洛恢复了些许红润的脸颊:“我的女诸葛大人,这是挂念起你的‘好妹妹’啦?”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哎呀,这可难住为夫了。我要是说不心疼吧,你肯定骂我冷血无情,薄情寡义。可我要是说心疼……”他故意顿了顿,凑近乔清洛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暧昧的威胁,“那你说,万一我又被她那‘可怜样儿’勾了魂去……可怎么办?”

“你敢!”乔清洛瞬间炸毛,伸出手就捏住了顾远的鼻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顾远!你再敢像那两个多月那么欺负姑奶奶,姑奶奶这次绝不会心软了!??儿,赫儿,宁儿,我一个都不给你看!想抱孩子?找你的狐狸精去生吧!”她说着,气鼓鼓地一把抱起旁边摇篮里睡得正香的次子顾明赫,紧紧搂在怀里,背过身去,只留给顾远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嘴里还嘟囔着:“赫儿是我的!不给你了!以后只认娘亲!哼!”

顾远看着妻子这娇憨可爱的模样,心中那点因苏婉娘而起的阴霾瞬间被冲散了大半。他忍俊不禁,长臂一伸,连人带孩子一起圈进怀里,下巴蹭着乔清洛柔软的发顶,低笑着逗她:“哟,我的清洛现在可是越来越善良大度了~还有这好事儿啊?这某人要是真能再给我生一个……”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装出一副认真盘算的模样,“那我顾远可求之不得啊!反正我这家底足够厚实,养他十个八个孩子,那还不是轻轻松松?多子多福嘛!”

“顾远!你……你敢!”乔清洛被他这没脸没皮的话气得直蹬腿,转过身来,把睡得迷迷糊糊、被爹娘动静弄得有点不安的顾明赫往他怀里一塞,“你抱着你的赫儿去吧!甭想再碰我的宁儿和??儿!还有!你要真敢再那样……”她眼圈突然有点发红,想起了生产时的剧痛和恐惧,声音带上了真实的委屈和威胁,“我真的不理你了!我就……我就抱着他们仨跑!跑得远远的!让你永远都找不到!我去找个野男人!气死你!”

“你!”顾远这下是真被戳中了逆鳞,眼神一厉,但看着妻子那泫然欲泣、又气又委屈的模样,心立刻软成了一滩水。他连忙收紧手臂,将她和怀里的顾明赫都牢牢抱住,低声哄道:“好了好了,我的好清洛,为夫错了!为夫跟你开玩笑呢!天底下谁还能比得上我的清洛?谁还能勾走我的心?我顾远发誓,这辈子就守着你,守着咱们的??儿、赫儿、宁儿,哪儿也不去!什么狐狸精野男人,通通滚蛋!”他一边说着,一边笨拙地摇晃着怀里被爹娘“争抢”、有点懵懂地吐着奶泡泡的顾明赫,“赫儿,你说是不是?爹爹最疼娘亲了,对不对?”

小小的顾明赫被摇晃得舒服,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小手无意识地挥舞着,仿佛在附和。

暖阁内的气氛,终于被夫妻二人这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打情骂俏彻底暖化,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温馨和初为父母的甜蜜。

然而,这份温馨并未持续太久。

暖阁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比之前更加慌乱。何佳俊去而复返,脸色比刚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惶:“王爷!不好了!府里的刘郎中和其他几位郎中都去听雨轩看过了!他们说……说苏姨娘这病症极其凶险古怪,高热不退,谵语不止,脉象紊乱,他们……他们从未见过!刘郎中说,他……他束手无策!恐怕……恐怕熬不过今夜了!”

暖阁内瞬间一静。

顾远脸上的笑意僵住,眼神骤然变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田泽生!那个从鬼门关抢回清洛和一双儿女性命的神医!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为了清洛,为了赫儿和宁儿,他可以去求田泽生,可以去求!甚至可以跪!那是他的命!可为了苏婉娘?一个险些害死他妻儿的罪魁祸首?一个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探子?值得他再去劳烦田泽生吗?值得他再欠下田泽生一个天大的人情吗?

答案显而易见。

顾远的心,在瞬间冷硬如铁。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彻底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厌倦。他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宣判一个既定的结局:

“知道了。命该如此,强求不得。告诉郎中们,尽力而为便是。再传令下去,听雨轩一切用度,按……按她姨娘身份的最高份例供给,不必再省。她若有什么心愿……只要不过分,尽量满足。让她……走得安心些吧。” 这已经是顾远能给的最大限度的“恩典”和“体面”了。在他心中,苏婉娘的结局,在此刻已然注定。

“是……”何佳俊看着王爷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心中了然,暗叹一声,领命欲退。

“且慢!”

一个沉稳中带着急切的声音突然从暖阁外响起。紧接着,田泽生那略显臃肿却步履稳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听到了风声,匆匆赶来。他脸上带着医者特有的凝重和一丝被轻视的愠怒。

“族长!”田泽生对着顾远拱手,目光坦荡而坚定,“听闻苏姨娘病危,府中郎中束手?请族长恩准,让泽生前去一探!”

顾远看着田泽生,眉头微蹙。他心中是感激这位神医的,但此刻,他实在不想再为苏婉娘的事劳烦他,更不想欠下这份人情。

“田先生,”顾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和劝阻,“你的心意本王领了。只是……此等微末之人,实在不值得先生再耗费心神。先生连日为清洛和孩子们操劳,已是疲惫不堪,还是好生歇息吧。” 他刻意强调了“微末之人”,将苏婉娘的价值贬到最低。

田泽生闻言,眉头皱得更紧,脸上浮现出明显的不悦。他以为顾远是信不过他的医术,或者……是觉得他不配去医治一个“贱妾”?他田泽生行医,眼中只有病人,何曾有过高低贵贱之分?

“族长此言差矣!”田泽生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医者的傲骨和坚持,“在泽生眼中,病人就是病人,并无贵贱之分!医者仁心,岂能见死不救?况且,族长府中之人病重,泽生既然在此,岂有袖手旁观之理?请族长恩准!”他再次郑重地躬身请求。

顾远看着田泽生那固执而坦荡的眼神,心中无奈。他佩服这年轻人的仁心仁术,但也深知他的倔强。若再强行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刻薄寡恩,寒了人心。

他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罢了。既然先生执意要去……那便去吧。有劳先生了。” 他转头对何佳俊道:“让刘郎中等人全力配合田先生,不得怠慢。”

“是!”何佳俊连忙应下。

田泽生得了准许,脸色稍霁,对着顾远和榻上的乔清洛匆匆一礼:“谢族长!泽生告退!”说完,转身便随着何佳俊,快步朝着听雨轩那冰冷死寂的方向走去。那略显臃肿的背影,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坚定。

顾远看着田泽生消失在门口,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他转向榻上,只见乔清洛抱着顾明赫,眼神复杂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有担忧,有释然,似乎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怎么?清洛也担心起那位了?”顾远坐回榻边,伸手轻轻逗弄着被乔清洛抱在怀里、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张望的顾明赫。

乔清洛回过神,将脸贴在儿子柔软的小身子上,轻轻蹭了蹭,声音有些闷闷的:“我只是……觉得田先生是个好人。至于她……”她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咎由自取罢了。” 话虽如此,她眼底深处那抹细微的怜悯,却并未完全散去。

听雨轩内,死气沉沉,唯有浓重的药味和病人身上散发的衰败气息弥漫。

田泽生踏进这间冰冷的屋子时,饶是他见惯了生死病痛,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炕上的女人,几乎已经不成人形。枯槁,瘦弱,如同一具裹着皮的骨架。脸颊深陷,颧骨高耸,脸色是死灰般的青白,嘴唇干裂发紫。高热让她额头滚烫,身体却在不自觉地剧烈颤抖。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眼神涣散无光,瞳孔似乎都有些放大,口中依旧在无意识地喃喃着破碎的呓语:

“王爷……饶了妾身……妾身听话……再也不争了……”

“孩子……我的孩子……娘亲抱……”

“沾喜气……呵呵……沾沾……”

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艰难的、仿佛随时会中断的抽气声。

翠柳跪在炕边,眼睛哭得红肿,正用湿布巾一遍遍擦拭着苏婉娘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看到田泽生进来,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磕头:“神医!求求神医救救姨娘!求求您了!”

田泽生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他示意翠柳让开,自己坐到炕沿。没有嫌弃屋内的气味和环境,他伸出三根手指,稳稳地搭在苏婉娘枯瘦如柴、几乎感觉不到脉搏的手腕上。

触手滚烫,脉象却异常混乱。时而浮大滑数,如沸水翻滚;时而又沉细微弱,如游丝将断。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郁结滞涩之感,死死盘踞在心脉附近。田泽生闭上眼,凝神静气,仔细体会着那混乱脉象下隐藏的真相。刘郎中等府医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良久,田泽生缓缓睁开眼,眉头紧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翻看了苏婉娘的眼睑,眼白浑浊泛黄,又凑近听了听她胸腔的呼吸音,那带着明显的湿罗音,心中已然明了。

“如何?田先生?”刘郎中小心翼翼地问道。

田泽生收回手,看着炕上气息奄奄的苏婉娘,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严肃:“风寒入体,邪热内陷,只是表象。她这病根……在心。”

“在心?”刘郎中等人面面相觑。

“嗯。”田泽生点头,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终落在苏婉娘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惊惧过度,忧思郁结,悲恸攻心……心脉被这股邪火郁气死死缠住,耗尽了生机。所谓‘心主神明’,神明失守,故谵语妄言,高热不退。脏腑失养,气血枯竭,故形销骨立,脉象紊乱。此乃‘心疾’,非寻常汤药所能速效。”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深沉的无奈:“‘身病易治,心病难医’。她这病,汤石针砭,只能吊住一口气,缓解些许苦楚。若想根除……难!难!难!” 他连说了三个“难”字,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翠柳心上。

“那……那该如何是好?神医,求您指条明路啊!”翠柳再次磕头,额头撞在地上砰砰作响。

田泽生看着翠柳额头渗出的血丝,又看了看炕上命悬一线的苏婉娘,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怜悯。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郁结在心,需得心药来解。这‘心药’……或许只有族长能给。若族长能亲至,宽慰开解,或可……撬动一丝心结,引动一线生机。” 他话没有说满,但这已经是作为医者,基于病情所能给出的最直接、也最无奈的判断了。他仁心仁术,但绝不迂腐愚蠢。这“心药”是什么,指向谁,不言而喻。

他不再多言,走到桌边,提笔开方。药方很简单:黄芪补气固脱,当归、熟地养血滋阴,茯神、远志安神定志,再加一味清心除烦的莲子心。全是寻常的温补安神之药,治标不治本。

“按此方煎服,一日三次,先吊住性命。”田泽生将药方交给刘郎中,又看了一眼炕上的苏婉娘,叹息一声,对着何佳俊道:“何总管,烦请将此间情形,如实禀报族长吧。泽生……尽力了。” 他言下之意,已将救治的关键和盘托出,剩下的,非医者所能为。

何佳俊心情沉重地接过药方,点了点头。

正院暖阁。

田泽生离开后不久,何佳俊便带着沉重的消息回来了。他不敢隐瞒,将田泽生的诊断和那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话,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顾远和乔清洛。

暖阁内刚刚恢复的温馨气氛,再次变得凝滞。

顾远听完,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烦躁、厌恶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头。谈心?开解?宽慰?让他去面对那个险些害死他妻儿的女人?去扮演一个关怀备至的夫君?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光是想到那张脸,想到她曾经做过的蠢事,就觉得一阵阵反胃!更别提还要去“宽慰”她?这比让他再上战场砍一百个无辜流民还难受!

“知道了。”顾远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浓浓的不耐烦,“田先生仁至义尽,此事不必再劳他费心。我自有主张。” 他所谓的“自有主张”,就是彻底放弃。他绝不会踏足听雨轩。

他挥挥手,对何佳俊吩咐道:“传令下去,就说本王有紧急军务,需出府一趟。听雨轩那边……让人好生盯着,只要她不惹事生非,就让她好生将养着。她若再闹着要见我……”顾远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就说本王不在府中。何时归期……未定。” 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一个彻底的回避。他要用“不在府中”这个借口,彻底堵死苏婉娘最后一丝渺茫的期望。

“是。”何佳俊心中了然,领命退下。

乔清洛抱着顾明赫,静静地看着丈夫下达命令。当听到那句“本王不在府中”时,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到了顾远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烦和抗拒,也看到了他为了彻底摆脱这个麻烦而毫不犹豫地扯谎。他宁愿背负一个“不在府中”的借口,也不愿去看一眼那个濒死的女人。

这份决绝的冷漠,让乔清洛在感到一丝莫名的、扭曲的安全感的同时,心底深处那抹被压下的怜悯,却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她为丈夫心里只有她和孩子而感到安心和感动,但同为女子,想到苏婉娘此刻的绝望和顾远这冰冷的“不在府中”,又觉得无比悲凉。那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女孩,花样年华,真的要这样无声无息地凋零在冰冷的角落了吗?

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她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重。

“夫君~”乔清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娇嗔和一丝故意找茬的意味,打破了沉默。她把怀里的顾明赫往顾远那边推了推,撅着嘴道:“大坏蛋!偏心鬼!”

顾远正心烦,被乔清洛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弄得一愣:“嗯?我又怎么偏心了?”

“你就是偏心!”乔清洛指着旁边睡醒被抱来,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张望的长子顾??,又指了指被顾远放在小几上的一柄刚刚削好的、小巧玲珑的木剑,“你看看你!天天就知道见你的??儿!还给他削小木剑玩!”她又指向顾远刚才趴着的、小女儿顾攸宁的摇篮,“来看我呢,就只趴在那里摇宁儿的摇篮!老是把赫儿推到我身边抱着!你什么意思嘛!”她越说越“委屈”,眼圈都红了,“你是不是嫌赫儿不如??儿壮实,不如宁儿可怜?你偏心!赫儿以后肯定不喜欢你这个偏心的爹爹!哼!长大了就帮着我这个娘亲对付你!”

她这番胡搅蛮缠、指东打西的“控诉”,配上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瞬间冲散了顾远心头的阴霾。他看着妻子怀里被“指控”为“不受宠”、正无辜地吐着奶泡泡的顾明赫,又看看旁边因为被娘亲点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小胖手捂住脸的顾??,再瞧瞧被吵醒后微微蹙眉、发出细弱哼唧声的顾攸宁,只觉得哭笑不得,心中充满了暖意。

“哈哈哈!”顾远忍不住大笑起来,伸手将乔清洛连同顾明赫一起搂进怀里,捏着她的鼻子,“我的好清洛,你这醋劲儿也太大了吧?连儿子女儿的醋都吃?好好好,是为夫错了!”他故意逗她,“那你说怎么才算不偏心?要不这样……”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指着三个孩子,“??儿,赫宁儿,加上我,我们三个个一伙,对付你和赫儿!怎么样?这总公平了吧?”

“不对不对!”乔清洛立刻反驳,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是我们四个对付你一个!他们仨都帮娘亲!才不帮你这个大坏蛋爹爹呢!??儿,赫儿,宁儿,是不是呀?咱们一起对付爹爹!”她对着顾??和顾攸宁说道,仿佛他们真能听懂。

小小的顾??似乎感受到了娘亲的“召唤”,咧开嘴“咯咯”笑了起来,小手挥舞着。顾攸宁也停止了哼唧,睁着清澈懵懂的大眼睛看着爹娘。被抱在怀里的顾明赫更是兴奋地蹬着小腿,咿咿呀呀。

“好啊!四对一!他们仨帮着我不怕,擒贼先擒王!那我就专门对付你!”顾远笑着去挠乔清洛的痒痒。

“啊!坏蛋!不许挠!赫儿救我!”乔清洛笑着躲闪,抱着顾明赫当“盾牌”,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再次充满了暖阁,仿佛将外面所有的阴霾和生死都隔绝开来。

顾远一边和妻儿笑闹,一边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圆满。清洛在他怀中娇嗔,孩子们或笑或闹,这人间至暖,是他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珍宝。至于听雨轩里的冰冷和绝望……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一个险些毁掉他珍宝的罪人,她的结局如何,已不值得他再多费一丝心神。

然而,命运的巨轮,并不会因为一个角落的悲欢而停止转动。顾远沉浸在妻儿环绕的幸福中,乔清洛也暂时抛开了那丝怜悯,享受着劫后余生的温馨。他们并不知道,一场远超他们想象的巨大风暴,正随着石洲城上空积聚的阴云,悄然酝酿,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将所有人,包括这刚刚安稳下来的王府,都彻底卷入其中。巨变的序幕,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拉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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