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数日的三水县城头再次传出隆隆的炮响，炮子从白烟的背后跃出，向城外砸去，北面的山中，无数人头攒动，山呼海啸当中，密密麻麻地如同飞蝗一般向三水县的城池扑了过来。
三水知县带着一众县官、衙役以及士绅扒着城垛向外看，一时间不由得心里发寒。
与前几日相比，这次流寇的行进明显就有章法了许多，至少不再是乱哄哄无头苍蝇的样子，人群当中，还竖起了拿破布头、被单、甚至裹脚布做的旗帜，三五成群地往前涌动，这显然是有在其中做着指挥。
最让人感到害怕的是，较之于前几日，他们还在人群里看到了土筐、而在队伍的最后则是由骡马甚至是人拉着的大车，上面堆满了泥土。
他们要填壕！
城头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和梆子声，被调过来协防的百姓将滚木、烟罐、箭矢、药罐等物不断往城头上搬。
城下流寇人群的西边，一个硕大的门板被三个人横抬着当成了盾牌，门板上还搭着一床已经用水浇湿了的棉被，用以防火铳射过来的铅子。
韩璋稍稍弓着腰跟亦步亦趋的跟在门板后面，臂弯当中架着的土筐里装着冒尖的泥土。
他的身后，一个长家不断挥舞着用红色犊鼻裤衩儿做成的旗帜，嘴里嘶吼着：“老少爷们们！一人一筐土，只要倒进了城壕里，就可以到阵后歇着，等下一轮！”
他刚刚喊完一个一枚炮子就击中了右边十来步人堆里，一片惨嚎声中，血雾爆起，残肢和泥土被抛到半空，炮子所过之处，死伤一地。
那长家缩了缩脑袋赶忙将他的“旗帜”放下，不敢继续挥舞，但嘴里依旧不停，反复地重复着刚才那句话。
韩璋的左肩膀一阵针扎一般的刺痛，他歪头看了看，炮子击飞的木屑钻入了他单薄的衣服里，血瞬间就浸了出来，将肩头染红一片。
好在这木屑飞了这么远已经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并没有性命之忧。
但这一炮也让人群加快了脚步，顶着城头的弓弩铳炮来到了只剩下淤泥的护城河边，一面面各式各样的盾牌被竖了起来，被城头上的弓弩、鸟铳打的噼啪作响。
然而盾牌能够遮挡的面积也十分有限，不时就有人中弹或者弓弩，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般倒了下去。
韩璋顺着人缝将他胳膊里抬着的那一筐土倒进了壕沟当中，随后拎着土筐就向后面的大车方向跑，那里他要将土筐交给别人，然后再排队等待。
看到他回来，钱大嘴神色明显一松，从他手里拿过筐装了满满一筐土后递给水娃道：“水娃！到你了，灵醒着点！”
等水娃也架着筐往前跑以后， 钱大嘴才打量了韩璋两眼，看到他肩头的血迹以后问道：“伤咧？”
说着他将韩璋肩头的衣服扒开，那肩头已经被木屑打的都是红点，蜂窝一般。
钱大嘴对起两个拇指，用指甲盖挤了两下，在韩璋的痛叫当中，挤出几个带血的木碎，又看了两眼开口道：“莫得事，等回去叫你娘给你挤出来就好。”
韩璋在大车旁喘了两口气，往后面看了看，那群山西和固原的兵已经开始列阵，只等城壕被填出一条路来。
往来逡巡之间，城壕被填地飞快，他们这边还没轮到议论，前阵就已经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周烂瓮提着木筐从前面回来对着众人欣喜地道：“成了成了，那壕给填出了一个土桥出来！”
消息不一会果然就传到了后方，整个人群都在欢呼，不过流寇所承受的伤亡也不小，就拿他们这锅来说，除了韩璋以外还有两个人受了伤，此外还有一个去了再也没回来，应该是死了。
不一会，那个长家又耀武耀威似地将他那个裤头扬了起来：“给老子冲！先登的升队长、队长升长家、长家升掌盘子啊！”
见响应者寥寥，他又补了一句：“只要破了城，抢到什么都是自己的，谁也夺不走！”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就爆发出一阵冲天的呐喊，绝大多数人都登时红了眼睛，一个县放在整个大明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如果对一个人来说里面的东西予取予求那就是如同进了宝库一般。
他们端着简陋的武器，嗷嗷吼叫着向三水县冲了过去，在他们的后面那群已经列好队的固原和山西兵紧随其后。
韩璋端着一个尖木棍走在人群当中，他本来是有一把刀的，但后来被钱大嘴给要了过去，给了锅中的一个成年的汉子。
前后左右望了望，到处都是扭曲的面孔，他是这无边浪潮中的一部分，这让他心安了不少。
他们这一锅仍然不是前阵，好几百人扛着梯子在前面快步跑着，城头上的弓弩全部都转向了这些人。
韩璋他们这一锅有惊无险地踏上了被填了二十多步左右的土桥上，踏上去刚刚走了没两步，韩璋觉得脚下有些异样，低下头去一看，一个睁着眼睛的死人脸正躺在土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韩璋赶忙向前走了两步。
等他们来到城下，梯子已经被人搭到了城头，不少人已经攀了上去，将简陋的梯子压地咯吱咯吱直响。
城墙上喊声如雷，垛口处不断有铳筒弓弩伸出来，砰砰噼啪作响，前几日流寇手中没有远程武器，临时造了一批粗糙的弓来，发射韩璋做的那种柳木箭。
一支削尖的木箭打在城垛上弹下，又落在了韩璋的身上，看着掉在地上的木箭，韩璋有些不可置信，这些毫无杀伤力的玩意，竟然真的将城头给压制了下去。
射不了箭，城头就开始噼里啪啦往下砸灰罐，石灰瞬间腾空而起，成片的咳嗽当中，有人大喊：“我的眼睛！”
一连串的惊叫声中，一架梯子终于被城头的顶杆顶翻，梯子上的人噼里啪啦地摔滚在地上或者掉进城壕的淤泥当中。
然而城头上的人还没来得及欢呼，就有更多的梯子搭了上去。
“滚开！”
韩璋正用手捂着眼睛以免石灰落进眼里，似乎是挡了谁的道，被人推了一个趔趄。
等他睁开眼睛时，发现石灰已经落了下去，再一望，那些山西和固原的兵已经开始攀上了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