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领事馆的偏厅里,田中凉子把玩着手里的青铜指环拓片,看着眼前垂首而立的陈皮,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你替他做事?”田中凉子轻笑一声,将拓片扔在桌上,“陈皮,你当我是傻子吗?二月红的徒弟,手里的剑沾过多少日本人的血,现在跟我说要合作?”
陈皮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只要能救师娘,我什么都肯做。你们要长生石,要哨子棺,我都能帮你们拿到,只要给我药。”
“药可以给你。”田中凉子站起身,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走到陈皮面前,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但我要的是二月红亲自开棺。你以为凭你,能打开张家人的哨子棺?”
陈皮的脸瞬间涨红,却无力反驳。他知道师父的本事,那探龙鞭下辨机关的能耐,整个九门无人能及。可让师父跟日本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给你三天时间。”田中凉子松开手,递过一小瓶药,“这是缓解病情的,想拿到根治的药,就让你师父点头。”她看着陈皮接过药瓶的急切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算计,“别忘了,你师娘的命,捏在你手里。”
陈皮攥着药瓶,转身走出领事馆时,长沙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打湿了他的头发,也模糊了他眼底的挣扎。他知道这是圈套,却不得不往里跳——只要能让丫头多活一天,哪怕是火坑,他也愿意往下跳。
梨园的回廊下,陈皮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背脊挺得笔直。雨丝打在他身上,将他的衣服淋得透湿,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二月红站在屋檐下,手里拿着那支探龙鞭,看着跪在雨中的徒弟,眼神复杂。丫头撑着伞走过来,想把伞递给陈皮,却被二月红拦住了。
“让他跪着。”二月红的声音很沉,“分不清忠奸,辨不明是非,这点苦头算什么。”
陈皮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着泪水:“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轻信日本人的话,不该想拿邪物救师娘。您罚我吧,怎么罚都行,只求您别赶我走。”
二月红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他知道陈皮的性子,犟得像头牛,可对丫头的真心却做不了假。“起来吧。”他转身往里走,“把药给你师娘送去,以后别再跟日本人来往。”
陈皮眼睛一亮,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抱着药瓶冲进内院。丫头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拉了拉二月红的衣袖:“师哥,他也是为了我……”
“我知道。”二月红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温的,“但有些错,不能犯。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他看着雨中的海棠花,花瓣被打得七零八落,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夜里,陈皮伺候丫头喝了药,坐在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从怀里掏出田中凉子给的纸条,上面写着“三日之期,过时不候”,字迹冰冷,像把刀悬在他头顶。
“师娘,对不起。”陈皮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房门,眼底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哪怕会被师父恨一辈子,他也要让师娘活下去。
长沙城的照相馆里,镁光灯“咔嚓”一声亮起,将二月红与丫头的笑容定格在相纸上。丫头穿着件月白旗袍,鬓边插着那支海棠簪,依偎在二月红身边,眼里的笑意像盛着星光。
“二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摄影师笑着递过刚洗好的照片,“这张照片,保管能留一辈子。”
丫头接过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相纸上的人影,眼眶微微发红:“师哥,你看,我们好像永远都这么年轻。”
二月红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就算老了,你也是我眼里最好看的。”他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道,“明天我带你去乡下住几天,那里空气好,对你的病有好处。”
丫头笑着点头:“好啊,我还想去看上次那个油菜花田,黄灿灿的,可好看了。”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大街上,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二月红买了串冰糖葫芦,递到丫头嘴边,看着她像个孩子似的眯起眼睛,心里又暖又疼。他知道这样的时光不多了,只想把每一刻都牢牢记住。
路过布庄时,丫头指着块海棠红的料子:“师哥,你看这块布,做件戏服肯定好看。”
二月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突然停下脚步。布庄的门槛上,坐着个乞丐,怀里抱着个破旧的戏偶,戏偶的衣服,正是用这种海棠红的料子做的,只是早已褪色,沾满了污渍。
更诡异的是,那戏偶的脸,竟和照片上丫头的脸一模一样。
二月红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将丫头护在身后。那乞丐抬起头,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嘿嘿笑了两声,抱着戏偶转身钻进了巷子里,消失在阴影里。
“师哥,怎么了?”丫头被他吓了一跳。
二月红握紧她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没什么,我们回家。”他拉着丫头快步往梨园走,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像矿洞里的神像,冰冷而诡异。
空旷的洞穴像座巨大的礼堂,顶部垂着钟乳石,水滴落在地上的水洼里,发出咚咚的回响,仿佛远古的钟声。张启山举着火把,照亮四周的岩壁——上面布满了凿痕,有的新,有的旧,层层叠叠,像无数人用生命刻下的印记。
“佛爷,您看这个。”副官从泥土里挖出个东西,是个生锈的洛阳铲,铲头已经卷了刃,上面还沾着些暗红色的粉末。
张启山接过洛阳铲,指尖在卷刃处摸了摸:“至少有五十年了。”他往泥土里挖了挖,又掏出几件东西——断了柄的工兵铲,缺了口的撬棍,还有个腐朽的罗盘,“这里早就被人盗过了。”
齐铁嘴蹲在地上,扒开厚厚的积灰,露出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着些模糊的字,勉强能认出“北魏”、“国师”等字样。“看来不是普通的矿洞,是座古墓改造的。”他指着石碑角落的记号,“这是盗墓贼的标记,说明不止一波人来过。”
正说着,唱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还是《霸王别姬》的调子,从洞穴深处传来,咿咿呀呀的,带着股说不出的幽怨。齐铁嘴突然“咦”了一声:“这唱腔……怎么听着像二月红?”
张启山的眼神沉了沉。他听过二月红唱戏,那股柔中带刚的韵味,九门里无人能及。这洞中的戏声,虽然诡异,却有着和二月红如出一辙的转音。
“去看看。”张启山举着火把,率先往声音来源走去。洞穴深处越来越窄,地面渐渐出现了人工铺设的青砖,砖缝里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湿滑得很。
转过一个拐角,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土坑,坑底是间墓室,墓门敞开着,唱戏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齐铁嘴探头往坑里看,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娘,这是什么东西!”
只见墓室的墙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蛾子,通体漆黑,翅膀上泛着蓝光,像覆盖了一层活的黑布。这些蛾子织出的网将整个墓室包裹起来,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唱戏声就是从网后面传出来的,闷闷的,像隔着层水。
“是‘噬魂蛾’。”齐铁嘴的声音发颤,“古籍上说,专吃人的魂魄,闻着活人气味就会扑上来!”
张启山刚要说话,齐铁嘴却不小心碰掉了一块石头,石头掉进墓室,惊得墙上的蛾子“嗡”地一声飞了起来,像一片黑色的潮水,朝着坑口涌来。
“快跑!”张启山大喊一声,拉着齐铁嘴就往回跑。无数蛾子扑在他们身后,翅膀扇动的声音像鬼哭,落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副官反应最快,掏出腰间的打火机,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煤油灯,举在身后。噬魂蛾怕火,果然不敢靠近,只在火光外盘旋,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
“佛爷,这怎么办?”齐铁嘴躲在张启山身后,吓得浑身发抖,“这些蛾子太多了,烧不完啊!”
张启山看着盘旋的蛾群,突然注意到它们的飞行轨迹——总是绕着墓室左侧的一个角落,像是在躲避什么。他举起火把照过去,只见角落里立着块黑色的石头,上面刻着个张家族徽,石头周围,一只蛾子都没有。
“是陨铜!”张启山眼睛一亮,“它们怕陨铜!”他示意副官将煤油灯递给齐铁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佛爷不可!”齐铁嘴拉住他,“这墓室太邪门,您一个人去太危险!”
“没时间了。”张启山掰开他的手,“那唱戏声有问题,必须查清楚。”他深吸一口气,趁着蛾群被火光吸引的空档,猛地冲进墓室,躲到陨铜石后面。
蛾群瞬间涌了上来,却在离陨铜石三尺的地方停住了,密密麻麻地悬浮在空中,像一堵黑色的墙。张启山举着火把,仔细观察墓室——里面没有棺椁,只有一个石台,石台上摆着个戏偶,穿着虞姬的戏服,正随着唱戏声微微转动,像是活人在表演。
唱戏声,就是从戏偶嘴里发出来的。
张启山走近石台,突然发现戏偶的底座刻着个字——“红”。是二月红的族徽。
就在这时,戏偶突然停下转动,猛地抬起头,脸上的五官竟活了过来,变成了丫头的模样,嘴角还带着笑,眼神却冰冷得像冰。
“二月红……”戏偶开口了,声音和丫头一模一样,“救我……”
张启山的心脏猛地一缩,刚要后退,却见戏偶突然炸开,无数黑色的粉末喷涌而出,落在地上,竟化作了无数只噬魂蛾,朝着他扑了过来。
陨铜石的光芒突然变弱,显然无法再阻挡蛾群。张启山举起火把挥舞,却被一只蛾子扑中了手臂,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疼痛,像是被冰锥扎了进去。
“佛爷!”副官和齐铁嘴在坑外大喊,却被蛾群挡住,根本进不来。
张启山咬着牙,转身往墓室外冲,手臂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视线也开始模糊。他知道自己中了招,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张启山从土坑里爬出来时,左臂已经失去了知觉,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纹路,像藤蔓一样往上蔓延。齐铁嘴赶紧掏出黄符纸,贴在他的伤口上,符纸瞬间冒起黑烟,发出刺鼻的气味。
“是尸毒!”齐铁嘴的声音发颤,“这蛾子有毒!”
副官背起张启山,跟着齐铁嘴往矿洞外跑。噬魂蛾在身后紧追不舍,翅膀扇动的声音像催命的鼓点。张启山靠在副官背上,意识渐渐模糊,却死死攥着一样东西——是从墓室里带出来的,一块刻着红家族徽的玉佩。
跑出矿洞时,天已经蒙蒙亮。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噬魂蛾果然不敢靠近阳光,在洞口盘旋片刻,便缩回了黑暗里。
三人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一阵枪声。只见矿洞口埋伏着十几个日本人,举着枪对准他们,为首的正是森田。
“张佛爷,别来无恙。”森田推了推眼镜,嘴角带着得意的笑,“没想到你能从‘噬魂窟’里出来,真是让我意外。”
副官将张启山护在身后,掏出枪对准森田:“放我们走,不然同归于尽!”
森田冷笑一声:“就凭你?”挥手示意手下开枪。
枪声响起的瞬间,齐铁嘴突然掏出一把铜钱,朝着日本人撒了过去。铜钱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竟形成了一道屏障,挡住了子弹的轨迹。“快走!”他大喊一声,拉着副官就往密林里跑。
日本人的子弹在身后呼啸而过,副官背着张启山,在树林里左冲右突,齐铁嘴则在后面撒着黄符纸,嘴里念念有词,符纸落地的地方,竟燃起了小火苗,暂时阻挡了追兵。
跑到一处山崖时,前面没路了。森田带着人追了上来,得意地笑着:“姓张的,这下你插翅难飞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崖对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子弹精准地打中了森田手里的枪。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山崖上站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举着一把狙击枪,正是裘德考。
“森田博士,何必赶尽杀绝呢。”裘德考笑着说,一口流利的中文,“留着他们,还有用处。”
森田皱起眉头:“裘德考,这是我们日本军部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裘德考从山崖上跳下来,动作轻盈得不像个外国人,“长生石的秘密,可不是你们能独享的。”他走到张启山面前,看着他手臂上的黑色纹路,眼睛一亮,“看来,他已经见过‘守墓人’了。”
森田脸色铁青,却不敢发作。他知道裘德考背后有美国领事馆撑腰,不能轻易得罪。“哼,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活多久。”说完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裘德考看着他们离开,蹲下身检查张启山的伤口:“噬魂蛾的毒,只有红家的药能解。看来,你们得去趟梨园了。”
张启山忍着剧痛,抓住裘德考的衣领:“你…到底是谁?”
裘德考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一个对秘密感兴趣的人。”他指了指张启山手里的玉佩,“二月红见了这个,会救你的。”
齐铁嘴和副官轮换着背着张启山,往长沙的方向赶。张启山的意识时断时续,嘴里反复念叨着“二月红”、“族徽”、“丫头”几个词。
“佛爷这是怎么了?”副官擦了擦汗,看着张启山手臂上越来越深的黑色纹路,“这毒蔓延得太快了。”
齐铁嘴掏出仅剩的几张黄符纸,小心翼翼地贴在张启山的伤口上:“这毒邪得很,能攻心,再不到长沙,佛爷怕是撑不住了。”他看着远处的长沙城轮廓,心里暗暗祈祷,“二月红啊二月红,你可千万得在啊。”
快到城门口时,张启山突然清醒过来,抓住齐铁嘴的手:“去…梨园…找二月红…他能救…丫头…”
齐铁嘴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张启山在墓室里肯定发现了什么,与丫头的病有关。他赶紧点头:“放心,一定到梨园!”
马车驶进长沙城,直奔梨园而去。齐铁嘴跳下车,拍着门环大喊:“二月红!开门!张启山出事了!”
管家匆匆打开门,看到昏迷的张启山,吓得脸色发白:“这…这是怎么了?”
“别废话,快叫二月红!”齐铁嘴推着管家往里走,“再晚就出人命了!”
副官背着张启山走进内院时,二月红正坐在廊下擦探龙鞭。看到张启山手臂上的黑色纹路,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猛地站起身:“噬魂蛾!你们去了陨铜窟?”
齐铁嘴喘着气:“先别问了,快救救佛爷!他说只有你能救他!”
二月红没再说话,接过张启山,将他安置在客房的床上,又从樟木箱里取出个黑色的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塞进张启山嘴里。“去烧桶热水,再把我那盆‘镇魂草’拿来。”
丫头听到动静,扶着墙走出来,看到昏迷的张启山,脸色一白:“师哥,他这是……”
“没事,我能救。”二月红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你回房休息,这里交给我。”
丫头看着张启山手臂上的黑色纹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到二月红面前:“师哥,你看这个。”
是那个没有五官的乞丐留下的戏偶,此刻戏偶的衣服上,竟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在布面上晕开,形成了一行字——“长生石现,海棠凋零”。
二月红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