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的府邸藏在长沙城的老巷深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墙角的青苔在潮湿的空气里疯长。尹新月拎着裙摆穿过回廊,手指划过雕花的栏杆——这宅子比她想象中更像座迷宫,假山后藏着月亮门,竹林深处绕出石阶,每走一步都像在探险。
“张启山,你家到底有多大?”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喊,声音被风吹得散了。自昨天住进这宅子,她就没见过张启山的人影,听说他一早去了医院看陈皮,到现在还没回来。
廊下的鸟笼里,画眉鸟扑腾着翅膀。尹新月盯着鸟笼底座的纹路,突然发现那不是普通的雕花,而是用篆字刻的“镇”字。她蹲下身,指尖敲了敲底座,竟听见空洞的回响。
“有意思。”她眼珠一转,从发间拔下银簪,对着纹路最密的地方轻轻一挑。只听“咔哒”一声,鸟笼下的青石板竟缓缓移开,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隐约能看见向下的石阶。
尹新月咬着唇犹豫了一瞬,终究抵不过好奇心,提着裙摆就往下走。石阶湿滑,带着股铁锈和尘土的气味,走到尽头是间密室,四壁摆着书架,正中央的木桌上摊着张泛黄的地图,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号。
“这是什么?”她伸手去碰地图,脚下突然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脚下的石板就向下陷去,她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掉进暗格里,手腕却被人猛地攥住。
张启山不知何时出现在密室门口,军靴踏在石板上发出闷响。他用力将她拽上来,自己却没站稳,后腰撞在桌角,闷哼了一声。
“谁让你乱闯的?”他的声音带着怒意,额角却沁出冷汗。
尹新月这才发现他脸色不对,忙扶住他:“你受伤了?”她掀开他的衬衫,只见后腰有道新鲜的伤口,血正顺着伤口往下渗——想必是刚才撞在桌角时,被桌上的铜爵划破的。
“不关你的事。”张启山想推开她,动作却扯到了伤口,疼得皱紧了眉。
尹新月却没松手,反而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伤药——那是她从北平带来的,专治刀伤。“别动。”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指尖轻轻拂过他的伤口边缘,“小时候我爹跟人打架,后背上的伤比这还深,我就是这么给他上药的。”
她的指尖带着药膏的清凉,触得他皮肤发麻。张启山别过脸,目光落在书架的阴影里,却没再挣扎。密室里很静,只能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还有药膏涂抹在伤口上的细微声响。
“好了。”尹新月帮他系好衬衫,刚要起身,目光却扫过他的后背——刚才扯动衬衫时,她清楚地看见他左肩胛骨下方,纹着一只张开翅膀的穷奇,鳞爪锋利,眼神凶狠,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她的呼吸顿了顿。这种凶兽纹身,她只在家族的古籍里见过,据说只有守陵世家才会纹这种图案,寓意着“镇邪守灵,世代不得解脱”。
“这纹身……”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张启山猛地扣上衬衫扣子,转身走出密室,声音冷得像冰:“不该问的别问。”
尹新月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人像座冰山,表面坚硬,底下却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寒冷。“你家族到底是什么来历?”
张启山在回廊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尹新月,你该回北平了。”他的目光掠过她手腕上的二响环,“我不是你该靠近的人,我身上的事,比你想象中危险得多。”
“我不怕。”尹新月仰头看着他,眼睛亮得惊人,“北平的日子像杯白开水,我宁愿在这里喝毒药,也不想回去喝那杯水。”
张启山的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是别过脸:“随你。”
第二天一早,张启山推开尹新月的房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桌上放着个信封。他拆开一看,是尹新月娟秀的字迹:“我去二爷家串门,不用找我——你的新月。”
他捏着信纸,指尖微微发紧。
此时的红府,丫头正坐在廊下择菜,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尹新月拎着点心匣子走进来,把信里的话学了一遍,气鼓鼓地说:“你说他是不是过分?我好心给他上药,他倒好,赶我回北平!”
丫头笑了笑,声音轻轻的:“佛爷不是故意的,他就是……不大会说话。”她放下手里的菜,起身去厨房,“我给你煮碗面吧,长沙的碱水面,跟北平的不一样。”
尹新月跟着她进厨房,看着她熟练地烧水、下面,动作却有些迟缓。丫头往面里加了三大勺盐,又倒了半瓶酱油,尹新月看得目瞪口呆:“丫头姐姐,你放这么多调料,不怕咸吗?”
丫头愣了愣,低头看了看碗里黑乎乎的汤,才勉强笑了笑:“老了,记性不好,总忘事。”
尹新月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昨天张启山说的话,说丫头的脉象不对劲,难道……她的味觉也失灵了?
面端上来时,尹新月捏着筷子,怎么也下不去口。丫头却吃得很认真,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嘴角还沾着汤汁。
“好吃吗?”尹新月轻声问。
丫头点了点头,眼里却慢慢浮起水汽:“好吃,跟小时候二爷给我煮的一样。”她放下筷子,突然抓住尹新月的手,“新月,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你说。”
“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帮我照看二爷。”丫头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他这人看着硬气,其实心细得很,冬天睡觉总踢被子,你得记得给他盖……”
“胡说什么呢!”尹新月打断她,眼眶有些发热,“你会好起来的,还魂草都找到了,肯定会好的。”
丫头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
午后,张启山踏着雨丝走进红府,手里拿着封信,脸色凝重。他把解九爷叫到一旁,低声道:“这是丫头托人给我的信。”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写得很吃力:“佛爷,求您件事。若我真的不行了,别告诉二爷真相。那还魂草……其实对我的病没用,是我骗了他。我不想他为了我,跟陆建勋斗,跟日本人斗,不值得。您就说……药石罔效,天命如此。”
解九爷看完信,眉头皱得更紧:“我就觉得不对劲,上次把脉,她的五脏六腑都在衰竭,根本不是还魂草能救的。”他叹了口气,“这丫头,是早就知道自己不行了,故意瞒着二爷。”
张启山捏紧信纸,指节泛白:“可这么瞒着,他日二爷知道了,能原谅我们吗?”
“总比看着他现在发疯强。”解九爷望着廊下正陪丫头说话的尹新月,“二月红这性子,要是知道丫头一直在骗他,怕是会当场拆了长沙城。”
张启山沉默了。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像在为谁哭泣。
傍晚时,医院传来消息,说陈皮又晕过去了。张启山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在抢救,陆建勋的人守在病房外,眼神不善。
“张佛爷来得正好。”陆建勋的副官皮笑肉不笑地说,“陈爷醒的时候,一直在喊您的名字呢,说要找您报仇。”
张启山没理他,径直走进病房。陈皮躺在病床上,脸色比纸还白,嘴唇干裂,嘴里还在胡言乱语:“师父……不是我……是张启山……是他害您……”
张启山的心沉了下去。陆建勋果然在他昏迷时灌了不少迷魂汤,让他误以为所有事都是自己做的。
他刚要转身,手腕却被抓住。陈皮不知何时醒了,眼睛瞪得通红,像只濒死的野兽:“是你……是你把我交给陆建勋的……是你想害师娘……”
“我没有。”张启山的声音很沉,“是陆建勋设计的圈套。”
“我不信!”陈皮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张启山的衬衫上,“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医生赶紧上前拉开陈皮:“病人情绪不能激动!”
张启山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走出病房。雨还在下,他站在医院的回廊下,看着雨幕里模糊的长沙城,突然觉得很累。
丫头的病,陈皮的恨,陆建勋的阴谋,日本人的虎视眈眈……这一切像一张网,把他困在中央,喘不过气。
这时,一把伞遮在他头顶。尹新月站在他身边,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脸颊上。“解九爷说,你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了。”
张启山没说话。
“丫头姐姐的事,我知道了。”尹新月的声音很轻,“你别太自责,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她抬头看他,雨珠顺着伞沿滴落在她的睫毛上,“就像我赖着不走,你也左右不了一样。”
张启山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了一丝松动。他接过她手里的伞,低声道:“回去吧,雨大了。”
两人并肩走在雨里,军靴和高跟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谁都没有说话,却奇异地觉得,这雨声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红府的灯亮了,丫头正站在门口张望,看见他们回来,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张启山看着那抹笑容,突然在心里做了个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她走得安心。哪怕这个决定,将来会让二月红恨他一辈子。
尹新月注意到他握紧的拳头,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张启山低头看她,她冲他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也许,有个人陪在身边,这漫漫长夜,也没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