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的雨接连下了三天,像要把整座城的尘埃都洗刷干净。张启山站在阁楼窗前,看着司令部的方向——陆建勋的车刚从那里驶出,车窗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却掩不住里面透出的、属于陨铜碎片的幽蓝光晕。
“佛爷,都安排好了。”张副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黑布包裹,“假碎片按您的吩咐,掺了朱砂和铅粉,重量和真的一模一样,连辐射都能骗过裘德考的仪器。”
张启山接过包裹,指尖触到里面冰凉的硬物,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陆建勋贪了一辈子,这次,该他还了。”
三日前,张启山让人给陆建勋带了句话:“陨铜碎片奉上,只求换尹新月平安离开长沙。”陆建勋果然动了心,约在城西的废弃仓库交易——他以为张启山是走投无路,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死局。
仓库里弥漫着铁锈味,陆建勋的卫兵荷枪实弹,枪口对准仓库中央的张启山。他掂着手里的黑布包裹,眼神贪婪又警惕:“这真是最后一块碎片?”
“是不是,陆长官一试便知。”张启山后退半步,军靴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碎片有灵,只认有缘人。”
陆建勋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里面的“陨铜”果然泛着幽蓝的光,与他之前见过的碎片一模一样。他刚要伸手去拿,却被张启山喝止:“小心!碎片辐射极强,徒手碰过的人,活不过三日。”
这句话戳中了陆建勋的软肋——他最怕死。“那怎么办?”他下意识地后退,眼里却仍盯着碎片不放。
“用特制的木盒装着,三日之内找个阴凉处埋下,可保平安。”张启山转身往外走,“尹小姐的车,我已经安排在仓库外了。”
陆建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仓库门口,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没理由这么轻易……”话音未落,仓库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他冲到窗边,果然看见尹新月的车绝尘而去。
“追!”陆建勋怒吼,却被卫兵拦住。“长官,碎片……”
陆建勋这才想起怀里的“陨铜”,贪婪压过了疑虑。“不追了!”他紧紧抱住木盒,“有了这东西,还怕张启山不回来?”
霍府的客厅里,霍三娘正对着铜镜试新做的旗袍。水绿色的料子,领口绣着银线海棠,是时怀婵托人从白乔寨带来的。张副官站在门口,手足无措,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霍小姐,佛爷说……以前的事,多有得罪。”
霍三娘对着镜子冷笑:“张副官这是替他主子道歉?还是觉得我霍家好欺负,杀了我三个堂兄,一句‘得罪’就想了结?”
“不是的!”张副官急得满脸通红,“佛爷说,陆建勋才是罪魁祸首,只要您肯帮忙……”
“帮忙?”霍三娘猛地转身,旗袍的开叉扫过茶几,将上面的茶杯扫落在地,“帮你们杀陆建勋?然后呢?张启山重掌九门,我霍家继续做他的垫脚石?”
张副官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霍三娘摔门进了内室。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佛爷明明教了他一肚子说辞,怎么到了嘴边全忘了?
齐铁嘴是第二天午后找上门的,手里摇着折扇,笑眯眯地给霍三娘递上封请柬。“霍小姐,尝尝这个。”他打开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茯苓饼,“北平老字号的,贝勒爷特意让人捎来的。”
霍三娘没动,只是盯着他:“八爷是来当说客的?”
“是,也不是。”齐铁嘴自顾自地坐下,拿起块茯苓饼,“陆建勋手里的‘陨铜’是假的,这您知道吧?”
霍三娘的眼皮跳了跳。
“真的碎片,早就被张家人取走了。”齐铁嘴压低声音,“张家世代守着个规矩:谁敢私藏陨铜,格杀勿论。陆建勋拿了假碎片的事,已经传到长白山了。”
霍三娘端茶杯的手顿住:“你的意思是……”
“张家的人,已经在来长沙的路上了。”齐铁嘴扇了扇扇子,“他们杀陆建勋是迟早的事,您现在帮佛爷一把,卖个人情,将来九门洗牌,霍家才能站稳脚跟。”他凑近了些,“何况,陆建勋死了,您堂兄的仇,也算报了一半,不是吗?”
霍三娘看着窗外的雨,沉默了半晌,突然笑了:“八爷倒是会算账。”她拿起请柬,上面写着“恭请霍小姐于三日后赴红府品茶”,落款是二月红。“告诉张启山,我会去的。”
第三日清晨,长沙城的老百姓发现,司令部的大门敞开着,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全都没了气息。陆建勋的尸体挂在司令部的旗杆上,脖子上缠着根铁链,正是青乌子干尸身上的那根——铁链上还挂着个空木盒,里面的“陨铜”不翼而飞。
消息传开,长沙城乱成了一锅粥。陆建勋的亲信想趁机夺权,却被霍三娘的人堵在司令部,双方差点火并;九门的盘口也人心惶惶,生怕战火波及自己的生意。
红府的海棠树下,贝勒爷、解九爷、二月红和齐铁嘴围坐在一起,面前摆着份联名申请书。“都签好了?”贝勒爷拿起狼毫笔,在末尾落下自己的名字,“有我们四人担保,再加上南京那边的关系,启山复职的事,十拿九稳。”
解九爷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陆建勋的死,对外就说是‘私藏邪物,遭天谴而亡’。张家的人已经离开长沙,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二月红放下茶杯,指尖在申请书上顿了顿,落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依旧清秀,只是比从前多了几分沧桑。
三日后,南京政府的任命状送到了张府。尹新月亲自下厨做了桌菜,张启山看着烫金的“长沙布防官”印章,突然觉得这官帽比从前沉了许多。
“怎么了?”尹新月给他斟酒,“不高兴?”
“不是。”张启山握住她的手,“只是觉得,以后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尹新月笑了:“再重,我也陪着你。”
九门大会在张府召开时,长沙城已经恢复了秩序。张启山坐在主位,看着底下熟悉的面孔,突然开口:“老四的位置,空了太久了。”
众人面面相觑。老四原本是个做药材生意的,半年前被陈皮杀了,九门一直没补上新的人选。
“按规矩,当由杀他的人继位。”张启山的目光扫过人群,“陈皮虽然不在,但规矩不能破。传令下去,长沙城的盘口,给他留一个。什么时候他想回来,什么时候来接。”
这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霍三娘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随即明白了张启山的用意——他是在给陈皮留条后路,也是在告诉九门的人:恩怨可以了结,但规矩不能废。
散会后,霍三娘单独留下,手里捧着个锦盒。“佛爷,这是霍家的令牌。”她将锦盒放在桌上,里面的令牌刻着“霍”字,边角已经磨得发亮,“我辞了霍家当家人的位置,让给仙姑了。”
张启山愣住:“仙姑才八岁,怎么能……”
“八岁怎么了?”霍三娘笑了,笑容里带着释然,“我八岁的时候,已经能背出三十种毒药的药性了。她比我聪明,有九门护着,不会出事的。”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些,“以前的事,是我糊涂,差点害了大家。这位置,我坐不稳了。”
张启山看着她眼底的疲惫,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那时她刚接管霍家,穿着火红的旗袍,在九门大会上掷地有声:“霍家的事,我自己说了算。”
“令牌你收着。”张启山将锦盒推回去,“仙姑需要人带,你这个姑姑,不能不管。”他看着霍三娘惊讶的眼神,补充道,“九门是一家人,没有谁是局外人。”
霍三娘的眼眶突然红了,她别过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谢佛爷。”
走出张府时,阳光正好。霍三娘回头望了眼门楣上的“张府”匾额,突然觉得这三个字比从前顺眼多了。街角的海棠开得正盛,风吹过,花瓣落在她的旗袍上,像谁悄悄送了她一片春天。
红府的戏班重新开了张,头场戏唱的是《定军山》,二月红亲自登台,一开口就赢得满堂彩。台下的观众里,有时怀婵,有齐铁嘴,还有偷偷来看戏的霍三娘,手里拿着给仙姑买的糖人。
戏散后,二月红在后台卸妆,镜子里映出张启山的身影。“佛爷怎么来了?”他用卸妆布擦去脸上的油彩,露出苍白的皮肤。
“来送样东西。”张启山递过个木盒,里面是枚海棠形状的玉佩,“北平的玉匠新做的,说是能安神。”
二月红接过玉佩,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突然笑了:“你啊……”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台下渐渐散去的观众,谁都没有说话。远处的湘江上,渔船的灯火点点,像撒在水里的星星。
齐铁嘴算卦的摊子前,围了不少人。他指着罗盘,唾沫横飞:“看见没?这指针往西北指,说明有贵客要从西边来!不出三日,必有好事!”
旁边卖糖画的打趣他:“八爷,您上次说东边有贵客,结果来了个卖假药的。”
齐铁嘴眼睛一瞪:“那是他没福气!这次不一样,是真贵客!”
三日后,白乔寨的信使带来消息:时怀婵带着仙姑去了湘西,说是要教她辨认草药。临走前,仙姑让人给张启山带了句话:“等我学会了驱虫术,就回来帮佛爷守长沙。”
张启山把这句话告诉尹新月时,她正在院子里种新的海棠。“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擦了擦手上的泥,“孩子们总会长大的,九门也一样。”
张启山看着她弯腰种花的背影,阳光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金粉。他突然想起很久前在陨铜世界里的幻象——那时他说要娶她,说要陪她看一辈子海棠。
原来,有些幻象,真的能变成现实。
长沙城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湿了青石板路。张启山站在司令部的窗前,看着巡逻的卫兵走过,看着九门的盘口开门迎客,看着红府的方向亮起灯火。
他知道,陨铜的阴影或许还在某个角落,但只要九门还在,只要身边的人还在,长沙城就永远不会倒下。
而那枚给陈皮留着的盘口令牌,被张启山挂在了张府的祠堂里,旁边是九门历代当家人的牌位。令牌上的“陈”字,在香火的映照下,仿佛随时会焕发出新的光彩。
就像那些消失在岁月里的人,那些未完的故事,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长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