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推开张府大门时,尹新月正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翻账本。夕阳穿过花瓣落在她发间,金粉似的,让他想起在陨铜世界里无数次出现的幻象——那时他总怕这画面碎了,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新月。”
尹新月抬头,手里的账本“啪嗒”掉在石桌上。她看着张启山风尘仆仆的模样,军靴上还沾着城外的泥,眼眶突然就红了:“你回来了。”
这三个字像羽毛,轻轻扫过张启山的心尖。他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不是什么名贵的首饰盒,是他用红木亲手刻的,边角还带着毛刺。“我在白乔寨的沼泽边,想过很多次。”他打开盒子,里面是枚素圈银戒,戒面刻着极小的海棠花,“以前总觉得,守护长沙是天大的事,后来才明白,要是身边没你,守着座空城,又有什么意思?”
尹新月的眼泪掉在银戒上,晕开一小片水光。“张启山,你这人……”她吸了吸鼻子,伸手要去拿戒指,又突然缩回手,“太敷衍了!求婚连束花都没有!”
张启山被她逗笑了,弯腰从地上捡起片海棠花瓣,别在她耳后:“全城的花都没你好看。”他执起她的手,将银戒轻轻套在她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是他凭着记忆,在白乔寨的银匠铺里反复打磨才成的。
“我愿意。”尹新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得比海棠花还艳,“早就愿意了。”
婚礼定在三个月后,长沙城的九门都动了起来。齐铁嘴承包了所有的“吉利事”,又是算日子又是写喜联,忙得脚不沾地;二月红让人翻新了红府的戏台,说要亲自登台唱一出《凤还巢》;连一向清冷的解九爷都送来贺礼——一对和田玉的鸳鸯,雕工精湛,一看就价值不菲。
大婚那日,张府的红绸从门口一直铺到正厅,鞭炮声震得街对面的铺子都落了灰。尹新月穿着凤冠霞帔,坐在铜镜前,由时怀婵给她梳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时怀婵的声音温柔,银饰在腕间叮当作响,“丫头要是在,肯定比谁都高兴。”
尹新月握着梳子的手顿了顿。她想起第一次见丫头的情景,那个总穿着蓝布衫的女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给她递海棠酥时说:“新月妹妹,我们家二爷总提起你,说你是个好姑娘。”
“她会看见的。”尹新月对着镜子笑了笑,眼眶却红了,“她肯定在天上看着呢。”
二月红坐在台下第一排,手里捏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是去年从丫头坟前捡的。戏台上,张启山穿着喜服,正牵着尹新月的手拜堂,红绸在两人身后飘得老高,像极了当年他和丫头成亲时的模样。
“师父,喝茶。”
二月红回头,陈皮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端着杯茶,眼神平静得像秋水。他比从前清瘦了些,九爪钩不见了,换了把普通的折扇,倒有了几分斯文气。
“你回来了。”二月红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陈皮没说话,只是对着戏台的方向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他的背影在人群里一闪,便消失在张府的角门后——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但所有人都明白,他回来了,以一种谁都没预料到的方式。
婚礼的喧闹里,二月红看着戏台上相视而笑的新人,突然将那片干枯的花瓣埋进土里。风穿过戏台的帘幕,带来远处海棠花的香,像丫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二爷,该往前走了。”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张启山重新当回布防官,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拼杀,每晚都会准时回府陪尹新月吃饭;二月红的戏班越来越红火,只是他唱得少了,更多时候是坐在后台听徒弟们唱;齐铁嘴的算卦摊子前依旧热闹,只是他不再算“生死祸福”,改算“姻缘财运”,据说灵验得很。
变故发生在初夏。
长沙郊外的李家村突然传来消息:村里的人得了怪病,浑身长满红斑,挠破了就流出腥臭的脓水,到最后连骨头都变得软绵绵的,像被什么东西蛀空了。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莫测。她去乡下采草药,路过李家村,看到村口的老槐树下躺着个男人,皮肤下像是有东西在蠕动,吓得她连夜跑回城里,直奔张府。
“佛爷,您一定要去看看!”莫测的手还在抖,药篓里的草药撒了一地,“那病邪门得很,不像是风寒,倒像是……像是有虫子在人身体里产卵!”
张启山立刻带了军医去李家村。村口拉起了警戒线,士兵们戴着口罩,脸色凝重。走进村子,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报告佛爷,已经隔离了十八个病人,还有七个……没气了。”军医的声音发颤,递过来个玻璃罐,里面泡着条白色的虫子,约有手指长,身体一节节的,头上还长着倒钩,“这是从死者骨头里挖出来的,像是某种寄生虫。”
张启山盯着罐子里的虫子,眉头紧锁。这虫子的形态,让他想起在矿山见过的尸蹩幼崽,只是颜色和大小不同。“查水源。”他沉声下令,“寄生虫多半是通过水传播的。”
士兵们很快在村后的水井里有了发现:井壁上附着着一层白色的卵,密密麻麻,像撒了把米粒。军医取样化验后,脸色惨白地汇报:“佛爷,这虫卵遇水就活,遇热才死。村里的人肯定是喝了生水。”
消息传回城里,长沙百姓人心惶惶。霍三娘让人封了所有从乡下运水的通道,解九爷调集了全城的药材,熬成驱虫汤分发给百姓,但感染的人还是越来越多,连城里的贫民窟都出现了病例。
二月红在药铺里熬药,空气中弥漫着艾草和雄黄的味道。莫测在一旁帮忙,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二爷,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歇会儿吧。”
二月红摇摇头,将熬好的药倒进陶罐:“多熬一罐,就可能多救一个人。”他的手指被药汁烫出了水泡,却像没感觉似的,“这虫子……我在医书上见过类似的记载,叫‘蚀骨虫’,据说原产于西域,怎么会出现在长沙?”
莫测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在李家村看到个废弃的货箱,上面印着英文,好像是……美国商会的标记!”
美国商会——裘德考!
张启山得知消息时,正在司令部召开紧急会议。他猛地一拍桌子,军靴在地上碾出声响:“备车!去美国商会!”
商会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满地狼藉。张启山在地下室找到个冷藏柜,里面冻着数十个玻璃罐,每个罐子里都装着和李家村一样的蚀骨虫。柜门上贴着张纸条,是裘德考的字迹:“张启山,陨铜我没拿到,但这‘礼物’,你一定喜欢。蚀骨虫的克星,在长白山的冰层下,你猜,你是救长沙,还是守你的张家古楼?”
“疯子!”张副官气得一拳砸在冷藏柜上,“他这是要让长沙城的人都死光!”
张启山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知道裘德考的用意——这是报复,是逼着他在长沙百姓和张家秘密之间做选择。长白山的冰层下,藏着张家世代守护的秘密,也是陨铜最初坠落的地方,那里确实有种能克制尸蹩和蚀骨虫的草药,名为“冰莲”。
“备马。”张启山转身往外走,军刀在腰间发出轻响,“我去长白山。”
“佛爷!”尹新月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拿着件厚厚的棉袄,“我跟你去。”
“不行。”张启山按住她的肩膀,“城里需要人主持大局,你留在这里,和霍三娘、解九爷他们一起稳住人心。”他摸了摸她无名指上的银戒,“等我回来。”
尹新月咬着唇,眼圈红了,却没再坚持:“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了干粮和伤药,路上小心。”她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在张府等你,等你回来给我描眉。”
张启山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用力抱了抱她,转身带着张副官和几个亲兵,快马加鞭地往长白山赶。
长沙城里,二月红和霍三娘联手,将所有感染的病人集中到红府后院隔离。二月红负责配药,霍三娘负责看管,两人默契得像多年的老友。有天夜里,霍三娘看着二月红给病人喂药的背影,突然说:“以前总觉得,你心里只有丫头。”
二月红的手顿了顿,没回头:“现在呢?”
“现在觉得,”霍三娘看着天边的月亮,声音很轻,“你心里装着的,比谁都多。”
齐铁嘴的算卦摊子改成了义诊点,他虽然不会看病,却能说会道,总能把哭闹的病人哄得安安静静。有个感染的小孩问他:“八爷,我还能活着看到明年的海棠花吗?”
齐铁嘴蹲下来,擦掉小孩脸上的泪:“能!不仅能看到,八爷还让你爹给你买最大的海棠酥!”转身的瞬间,他的眼圈红了——他不知道这承诺能不能兑现,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张启山,你可得快点回来啊。
长白山的雪还没化,张启山带着人在雪地里跋涉,呼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冰层下的冰莲极难采摘,需要用特制的工具凿开冰层,稍有不慎就会掉进冰窟。
“佛爷,找到了!”张副官指着前方的冰面,那里隐约能看见一抹淡紫色,正是冰莲。
张启山立刻让人凿冰,冰屑溅在他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当冰莲被完整地取出来时,他的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只能用牙齿咬着解下腰间的保温袋,将冰莲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回程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暴风雪,马匹受惊,差点摔下悬崖。张启山为了保护装冰莲的保温袋,手臂被岩石划开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在雪地里晕开,像朵妖艳的花。
“佛爷,您的手……”张副官想给他包扎,却被他推开。
“别管我,快赶路。”张启山的声音因失血而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长沙的人还等着呢。”
他们日夜兼程,用了七天七夜赶回长沙。当张启山满身风雪地出现在城门口时,守城的士兵都看呆了——那个一向挺拔的佛爷,此刻胡子拉碴,脸色惨白,左臂不自然地垂着,只有怀里的保温袋被护得严严实实。
“冰莲……带来了……”他说完这句话,就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尹新月赶到司令部时,军医正在给张启山处理伤口。他的左臂缝了三十多针,因为冻伤和感染,已经肿得像根萝卜。尹新月握着他没受伤的手,眼泪掉在他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哭什么。”张启山虚弱地笑了笑,想抬手给她擦眼泪,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冰莲很快被熬成药汤,分发给感染的病人。奇迹发生了——喝了药汤的人,红斑渐渐消退,皮肤下的蠕动也停止了,连那些已经开始软化的骨头,都慢慢恢复了硬度。
长沙城的警报终于解除,百姓们走上街头,放起了鞭炮,像是在庆祝第二个新年。二月红站在药铺门口,看着街上欢呼的人群,突然对着长白山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张启山在张府养伤,尹新月每天给他换药、读报,日子过得平静而温暖。这天,他看着尹新月坐在窗边绣花,阳光落在她发间,突然说:“等我伤好了,我们去白乔寨。”
尹新月抬头,眼里闪着光:“去看时怀婵和仙姑?”
“嗯。”张启山点头,“去看看那里的海棠,看看那里的银饰,看看那些我们在幻境里想过的日子。”
尹新月笑着点头,眼角却滑下泪来。她知道,有些伤痛永远不会消失——李家村死去的人,张启山手臂上的伤疤,还有那些关于蚀骨虫和裘德考的阴影,但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有勇气面对这一切。
齐铁嘴的算卦摊子前,又围满了人。他指着罗盘,得意洋洋:“看见没?我就说有贵客从西边来,这冰莲不就是从西边来的?我说过,长沙城是块宝地,邪祟进不来!”
人群里,有人问起陈皮的下落。齐铁嘴神秘地眨眨眼:“他啊,去了个有海的地方,说要学捕鱼,以后给咱们长沙城送最新鲜的海货。”
没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所有人都愿意相信。就像相信海棠花每年都会开,相信冰莲能驱散邪祟,相信那些离开的人,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这座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城市。
张启山的伤渐渐好了,只是左臂留下了道狰狞的疤痕。尹新月给他穿衣时,总会轻轻抚摸那道疤,像是在抚摸一段惊心动魄的岁月。
“等过了这阵,我们就去北平。”张启山突然说,“我带你去看故宫,去吃全聚德的烤鸭,去逛琉璃厂的古玩店。”
“好啊。”尹新月笑着答应,“还要去看贝勒爷,告诉他,长沙城好好的,他不用惦记了。”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银戒的光和疤痕的影交织在一起,像一幅无声的画,画里有生死,有别离,有守护,更有生生不息的希望。
长沙城的夏天来了,海棠花落了满地,却有新的枝芽从枝头钻出来,嫩绿嫩绿的,像无数个正在悄悄酝酿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