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外的阳光刺眼得反常,明明是正午,光线却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张启山眯起眼,看见远处的长沙城轮廓模糊,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不对劲。”他按住腰间的枪,“你看城门口的卫兵,他们的影子是反的。”
齐铁嘴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果然见影子的左手比右手长,与现实完全颠倒。“邪门了!这陨铜世界连影子都在骗人!”他拽了拽张副官的胳膊,“快,咱们得赶紧找到二爷,再晚说不定他就把这儿当真的了!”
三人快马加鞭赶回长沙,街道上空荡荡的,店铺都开着门,却看不到一个客人,掌柜和伙计像木偶似的站在原地,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张启山勒住马,看着自家府邸的大门,门楣上的“张府”匾额竟变成了“张宅”,字迹是他祖父的笔体——而祖父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分头行动。”张启山翻身下马,“副官去红府看看,八爷去你家探查,一个时辰后在老地方汇合。”
红府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落在青石板上,积了厚厚一层。二月红推开虚掩的院门,看见丫头正坐在廊下绣荷包,阳光落在她发间,金粉似的。“丫头?”他声音发颤,以为是幻觉。
丫头抬头,笑靥如花:“二爷,你回来啦?我给你做了海棠酥,刚出炉的。”她起身时,裙角扫过石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二月红冲过去抱住她,触到的身体是温热的,带着熟悉的皂角香。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将脸埋在她颈窝,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丫头,我好想你……”
丫头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得像梦:“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啊。”
张府的正厅里,檀香缭绕。张启山的父亲穿着藏青色马褂,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敲击着桌面,节奏与张家祠堂的钟声完全一致。叔父们站在两侧,脸色铁青,没人看他,目光都盯着墙上的家训——那是用朱砂写的“守”字。
“你可知错?”父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有一丝温度。
张启山握紧拳头:“我没错。”
“放肆!”叔父猛地拍桌,茶杯里的水竟倒流回茶壶,“你惊扰陨铜,放出尸蹩,还让外姓人踏入张家禁地,这不是错是什么?”
父亲缓缓抬头,他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瞳孔:“启山,回来吧。守着古楼,守着碎片,这才是你的命。”
张启山突然拔刀,砍向太师椅!刀锋穿过父亲的身体,竟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椅子完好无损,父亲的身影却开始扭曲,像水波里的倒影。“这不是真的。”张启山后退一步,“你们都是陨铜造出来的幻象!”
齐铁嘴撞开房门冲进来,手里的罗盘疯狂旋转:“佛爷!红府那边不对劲!我刚路过红府,看见丫头在院子里浇花,她的脚……根本没沾地!”
两人赶到红府时,二月红正陪着丫头在海棠树下吃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丫头生前最爱吃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二爷。”张启山站在院门口,“跟我们走,这里是假的。”
二月红头也没抬,给丫头夹了块排骨:“我知道。”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假的又怎样?至少她在这儿,会对我笑,会跟我说话。”
丫头抬起头,对张启山露出浅浅的笑:“佛爷,您就别劝他了。我和二爷好好的,哪儿也不去。”她夹起排骨递到二月红嘴边,手指穿过排骨,竟没有碰到实物——那排骨也是幻象。
齐铁嘴急得跳脚:“二爷!你清醒点!她会害死你的!陨铜世界待久了,你的魂魄会被吸走,到时候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我不在乎。”二月红握住丫头的手,她的手是凉的,没有脉搏,“丫头走的那天,我就该死了。能多陪她一天,哪怕是假的,我也愿意。”
张启山看着他痴迷的样子,突然抽出军刀,砍向旁边的海棠树!刀锋落下,树干没有断裂,却像镜子般裂开,露出后面的景象——哪里有什么红府?分明是矿山的墓道,二月红正抱着块冰冷的石头,喃喃自语。
“你看!”张启山指着裂缝,“这就是你所谓的家!你抱着的是石头,不是丫头!”
二月红猛地回头,裂缝却瞬间消失,院子依旧是那个院子,丫头依旧坐在对面。他捂着头,痛苦地嘶吼:“别骗我!她就在这儿!”
丫头站起身,轻轻抱住他:“二爷,别听他们的。我们离开长沙,去白乔寨,那里有好看的银饰,我想戴给你看。”
二月红的眼神渐渐软化,点了点头:“好,我们去白乔寨。”
张启山和齐铁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让他带‘丫头’走。”张启山低声道,“到了矿洞入口,再想办法破掉幻象。”
四人离开红府时,街道上的幻象开始变得不稳定。有的店铺突然消失,露出后面的断壁残垣;有的行人走着走着,身体突然变成半透明。丫头挽着二月红的手,脚步轻快,裙摆扫过地面,带不起一点灰尘。
快到矿洞时,陈皮突然带着几个残兵从树林里冲出来,他的胳膊缠着绷带,脸上满是血污,显然是从塌方里逃出来的。“张启山!把陨铜交出来!”陈皮举枪对准他们,“不然我杀了二月红!”
张启山将二月红护在身后:“我们没拿陨铜。”
“放屁!”陈皮的目光落在丫头身上,突然愣住,枪掉在地上,“丫……丫头?”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想去碰她,又怕碰碎了这易碎的梦。
丫头后退一步,躲到二月红身后,怯生生地说:“陈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皮的眼泪瞬间掉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丫头!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害你!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北平,那里有最好的大夫,能治好你的病!”
二月红将丫头搂得更紧:“她是我的!”
“你的?”陈皮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你保护好她了吗?她活着的时候你没保护好,死了还霸占着她的幻象!张启山,你帮我杀了他!我把陨铜碎片给你!”
就在两人争执不休时,张启山突然出手,一拳打在陈皮的后颈!陈皮哼都没哼一声,倒在地上。“把他绑起来。”张启山对张副官说,“带回去交给贝勒爷。”
他转向二月红,声音放缓:“二爷,看到了吗?连陈皮都知道这是幻象。你再执迷不悟,只会和他一样,被幻象吞噬。”
矿洞入口的光膜还在闪烁,紫色的光晕里,隐约能看到青乌子的石碑。丫头突然停下脚步,对二月红露出个温柔的笑:“二爷,我不能跟你走了。”
二月红愣住:“为什么?”
“因为我该走了。”丫头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我在这儿等你,是想告诉你,我不怪你,也不想让你再受苦。好好活着,看海棠花开,看白乔寨的银饰,替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光膜里,最后留下一句:“二爷,再见啦。”
二月红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空气。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走吧。”张启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在天上看着你呢。”
齐铁嘴捡起地上的罗盘,指针终于指向正常的方向。“幻象破了。”他松了口气,“这地方不能待了,咱们赶紧回长沙。”
走出矿洞时,阳光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温度。张副官绑着陈皮跟在后面,陈皮还在昏迷,嘴里喃喃着丫头的名字。二月红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矿洞深处,那里漆黑一片,像个吞噬一切的巨兽。
“别回头了。”张启山说。
二月红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跟上。他知道,丫头是真的走了,这次是彻底离开了。但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却比之前踏实了许多。或许就像丫头说的,好好活着,就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长沙城的轮廓在前方越来越清晰,街道上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叫卖声、车铃声此起彼伏。齐铁嘴摸着肚子:“佛爷,我饿了,去吃碗牛肉粉吧?老地方的那家,加双倍辣。”
张启山笑了笑:“好,我请客。”他看了眼二月红,“二爷也去,我记得你以前爱吃他家的卤蛋。”
二月红沉默地点了点头,嘴角却微微上扬,像有春风拂过。
牛肉粉店的热气氤氲了窗户,将外面的阳光折射成彩色的光斑。张启山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齐铁嘴,看着低头慢慢吃粉的二月红,突然觉得,经历了这么多,能坐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吃一碗粉,就是最大的幸福。
陈皮被扔进了贝勒爷的大牢,据说醒来后哭了整整一天,后来就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提过陨铜和丫头。陆建勋被押回北平受审,霍三娘接管了他在长沙的势力,九门的盘口重新洗牌,渐渐恢复了秩序。
红府的海棠树依旧每年开花,只是再也没人在树下绣荷包。二月红偶尔会去白乔寨,时怀婵会陪他坐在药田边喝茶,两人不说往事,只聊天气和草药,倒也自在。
张启山和尹新月的婚礼办得很简单,没有请太多人,只有齐铁嘴、张副官和二月红。尹新月穿着红嫁衣,笑靥如花,给每个人都敬了酒。张启山看着她,突然想起在陨铜世界里父亲说的话,或许有些东西确实不该惊扰,但守护想守护的人,从来都没有错。
夜深人静时,张启山会拿出那块从矿洞带回来的海棠木,木头上还留着丫头的刻痕。他知道,有些记忆永远不会消失,就像这木头上的刻痕,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清晰。而那些关于爱与守护的故事,会像长沙城的烟火,在岁月里绽放出最温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