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乔寨的晨雾还没散尽,二月红的身影已出现在沼泽边缘。他攥着那几片青紫色的指甲,指节泛白——昨夜齐铁嘴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可只要想到丫头消失前那双含泪的眼,他就管不住自己的脚。
“佛爷,给我陨铜。”他闯进张启山的木屋时,尹新月正在收拾行囊,阳光透过竹窗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金粉。
张启山放下手里的地图,眉头紧锁:“从墓里带出来的碎片,我已经让张副官送回长白山了。那东西留在身边是祸害。”
“祸害?”二月红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对你们来说是祸害,对我来说是命!没有它,丫头怎么回来?”他猛地抓住张启山的衣领,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传说沼泽里有第三块,是不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却故意瞒着我?”
尹新月想上前劝阻,被张启山按住。“二爷,清醒点。”他掰开二月红的手,声音沉得像沼泽的淤泥,“就算找到第三块,造出来的也只是幻象。你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二月红的手僵在半空,随即像被抽走所有力气般垂下。他没再说话,转身冲出木屋,蓝布衫的衣角在晨雾中一闪,便消失在沼泽方向的密林里。
“追!”张启山抓起军刀就追,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二月红此刻的状态,进沼泽无异于送死。
沼泽外围的峡谷阴森陡峭,两侧石壁布满了暗红色的壁画。齐铁嘴举着火折子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凉气:“我的乖乖,这画的是陨铜坠落的场景!”
壁画上,三块陨石拖着火光划破夜空,一块撞向雪山,一块砸进山谷,最后一块坠入沼泽,坠落处的地面裂开巨口,爬出无数奇形怪状的生物。画旁的苗文歪歪扭扭,齐铁嘴连蒙带猜,勉强认出“天外邪物”“引魂噬魄”几个字。
“这哪是陨铜,分明是个潘多拉魔盒。”张副官用军刀拨开脚边的碎石,突然停住脚步,“佛爷,你看这个!”
碎石堆里,一枚红家的族徽半掩在泥土中,徽上的海棠花纹被人用利器刻了道深痕——是二月红留下的标记,这标记他在红府的密室里见过,意为“危险,速退”。
“他进峡谷深处了。”张启山盯着族徽上的刻痕,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这标记是警告,说明里面有比幻象更可怕的东西。”
此时的白乔寨,齐铁嘴正蹲在时怀婵的药田边发呆。药田里的还魂草明明昨天才浇过水,今天却蔫得像晒了半个月,叶片上的纹路扭曲变形,竟隐隐构成一张人脸。
“不对劲。”他掏出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死死指向沼泽方向,“这不是真的白乔寨!我们还在陨铜世界里!”
他想起从矿山出来后一路的顺利,想起众人莫名的困倦,想起丫头那不合常理的“复活”——所有疑点串在一起,像条冰冷的蛇,缠得他喘不过气。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峡谷,嘴里喊着:“佛爷!快醒醒!这是假的!”
峡谷深处的山洞里,张启山正对着岩壁上的字迹出神。字迹是用鲜血写的,笔画凌乱,正是二月红的笔迹:“镜中花,水中月,皆是虚妄。击三石,破迷障。”
“击三石?”张启山环顾四周,山洞里的石柱形态各异,其中三根的顶部嵌着暗红色的矿石,与陨铜碎片的光泽如出一辙。
他突然想起刚进矿山时的眩晕,想起白乔寨那不合时宜的花期,想起尹新月缝补的袖口——那袖口的针脚歪歪扭扭,可尹新月的女红向来利落。
“原来如此……”张启山的心脏像被重锤击中,“从触碰最后一块陨铜开始,我们就没离开过古墓!这里的一切,都是陨铜制造的多层幻境!”
他拔出军刀,对着三根嵌着矿石的石柱依次砍去。“当!当!当!”三声脆响过后,山洞剧烈震动,岩壁上的字迹开始褪色,周围的景象像打碎的玻璃般剥落——白乔寨的晨雾、沼泽的水汽、峡谷的石壁,全都化作漫天光点,露出后面的真相:他们仍在古墓的主墓室,四周是坍塌的碎石,二月红倒在青乌子的青铜棺旁,脸色惨白如纸。
“二爷!”张启山冲过去扶起他,发现他胸口的衣襟下,竟插着半块陨铜碎片,碎片的尖端没入皮肉,正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他的精血。
二月红缓缓睁开眼,嘴唇翕动:“丫头……她在里面……叫我……”
长沙城的司令部里,陆建勋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桌案上的电报写得明明白白:“古墓坍塌,张、二、齐等人失踪,陈皮、霍三娘寻踪未果。”
“废物!一群废物!”他烦躁地踱步,窗外的阳光刺眼,却照不进这满是阴私的房间。自从陨铜的消息传开,南京政府的密探就没断过,若是再拿不到实物,他这个布防官的位置迟早保不住。
“陆长官何必动怒。”一个穿着西装的洋人推门而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正是裘德考。他身后跟着个挑着皮影戏箱子的随从,箱子上的铜锁擦得锃亮。
“裘德考?”陆建勋皱眉,“你来得正好,再给你三天时间,找不到张启山,就给我滚出长沙!”
“长官稍安勿躁。”裘德考示意随从打开箱子,“我带了出好戏,或许能解开长官的困局。”
皮影戏的白布被挂起,灯光亮起,驴皮影在布上动了起来。一个穿着道袍的人影指着三块发光的石头,旁边的旁白用生硬的中文念道:“三千年前景星坠地,化为三块陨铜。一块藏于长白,护张氏血脉;一块埋于矿山,镇青乌子魂;一块沉于沼泽,引阴阳轮回……”
陆建勋的眼睛越睁越大:“你是说,这陨铜有三块?”
“不仅如此。”裘德考推了推眼镜,笑容里带着算计,“它能造幻境,也能让人长生。张启山他们被困在幻境里,正是因为找到了最后一块碎片。”
陆建勋的呼吸急促起来:“你有办法找到他们?”
“条件很简单。”裘德考的目光扫过墙上的九门分布图,“长沙九门的管理权归我,我帮你抓回张启山,拿到所有陨铜碎片。”
陆建勋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成交。但要是你耍花样……”
“长官尽管放心。”裘德考拍了拍手,随从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精密的仪器,“这些是探测陨铜辐射的设备,保证一找一个准。”
古墓的坍塌处,陈皮正对着碎石堆发疯。他的手下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他一个人抱着块沾血的海棠木,那是从丫头“消失”的地方捡的。
“丫头……你出来啊……”他用拳头捶打着碎石,指骨磨出了血,“我不抢陨铜了,我带你走,我们回红府,我给你当牛做马……”
“想找她?”一个洋文夹杂着中文的声音传来,裘德考带着随从站在他身后,仪器的屏幕上闪烁着红色的光点,“跟我来,我知道她在哪。”
陈皮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你骗我?”
“是不是骗你,去了就知道。”裘德考指了指屏幕,“看见这些红点了吗?这是陨铜的辐射,丫头的‘魂魄’就被它困在里面。找到源头,就能让她‘真正复活’。”
陈皮盯着屏幕上的红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带路。要是敢骗我,我剥了你的皮!”
两人穿过坍塌的通道,仪器的屏幕越来越亮。走到主墓室的入口时,屏幕上的红点汇成一片,映得整个通道泛着诡异的红光。
“进去吧。”裘德考推了陈皮一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的丫头,就在里面等你。”
陈皮像着了魔似的冲进主墓室,里面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二月红倒在青铜棺旁,张启山正试图拔出他胸口的陨铜碎片,而在青铜棺的上方,无数光点汇聚成丫头的模样,她穿着红嫁衣,正对着他笑。
“丫头!”陈皮嘶吼着冲过去,完全没注意到光点里伸出的无数只惨白的手,那些手正缓缓抓向他的脚踝。
裘德考站在入口处,看着仪器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值,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怀表的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个穿着和服的女子,眉眼竟与时怀婵有几分相似。
“鸠山教授,您要的陨铜,很快就能到手了。”他对着照片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墓里的尘埃。
主墓室里,张启山终于拔出了二月红胸口的碎片。碎片离开身体的瞬间,二月红猛地咳出一大口血,眼神却清明了些。他看着上方那片由光点组成的“丫头”,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原来……真的是假的。”
光点组成的丫头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却在靠近时化作更细的光尘,飘向墓室中央的水潭——那里,最后一块陨铜碎片正沉在水底,泛着幽蓝的光,像只窥视着猎物的眼。
陈皮被光点里的手缠住,却浑然不觉,还在对着空气哭喊:“丫头,别怕,我来了!”
张启山看着这荒诞又悲凉的一幕,突然举起手里的碎片,朝着水潭扔了过去。他知道,要破这幻境,必须毁掉所有碎片。
碎片坠入水潭的瞬间,整个墓室剧烈震动,水潭翻涌,无数光怪陆离的幻象从潭底升起——有张家古楼的雪,有红府的海棠,有白乔寨的银饰,还有尹新月在张府院子里笑着向他跑来的身影。
“新月……”张启山的心脏抽痛,他差点就信了这幻象。
“佛爷!”尹新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也进了墓室,手里拿着块沾血的布——那是张启山在幻境里给她包扎伤口时用的,此刻竟在滴血。
“是假的……”张启山闭上眼,不敢看她的脸,“这都是假的。”
“是不是假的,重要吗?”尹新月的声音带着泪,“在幻境里,你说要娶我,说要陪我看一辈子海棠。这些,也是假的吗?”
张启山猛地睁开眼,看着她含泪的眼,突然明白了二月红的执念——有些幻象,比现实更让人贪恋。
水潭里的碎片开始融化,整个墓室的幻象像潮水般退去。陈皮的惨叫声、二月红的咳嗽声、仪器的蜂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诡异的终章。
当最后一缕光尘消散时,主墓室恢复了破败的原貌。张启山扶着二月红站在水潭边,潭水清澈见底,哪有什么碎片,只有几块普通的石头。
裘德考的仪器摔在地上,屏幕碎裂,他看着空无一物的水潭,脸色惨白——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陨铜碎片会自行消融。
陈皮瘫在地上,看着手里的海棠木,那木头渐渐失去光泽,变成一块普通的朽木。他终于明白,丫头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结束了。”张启山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没有人回应。只有风吹过坍塌的通道,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因陨铜而起的痴缠,奏响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