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边的渔村,晚霞把水面染成一片金红。陈皮蹲在船头补渔网,动作生涩却认真,指尖被渔线勒出红痕也浑然不觉。孟姑娘端着碗鱼汤走过来,粗布裙角扫过船板,带起一阵鱼腥气。
“陈大哥,歇会儿吧。”她把碗递过去,碗沿还留着她的指温,“这渔网明日再补也不迟。”
陈皮接过碗,目光落在她脸上——眉眼弯弯,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穿着蓝布衫的身影。他记不清自己是谁,也记不清从哪里来,醒来时就在这片河滩上,是孟姑娘把他救回了家。
“丫头……”他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
孟姑娘愣了愣,随即笑了:“陈大哥又认错啦,我叫孟湘,不叫丫头。”她替他擦掉嘴角的鱼汤,指尖触到他下巴的胡茬,“不过没关系,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陈皮看着她的笑,心里某个模糊的角落突然抽痛,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他低下头,猛灌了口鱼汤,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却压不住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慌。
这样的日子本该一直平静下去,直到田中凉子带着人找到渔村。
黑色的轿车停在河滩边,与周围的渔船格格不入。田中凉子踩着高跟鞋走下来,和服裙摆扫过湿滑的泥地,眼神像淬了毒的刀,落在陈皮身上。“找到你了,陈先生。”
陈皮握紧了手里的渔网,警惕地将孟姑娘护在身后:“你们是谁?”
“我们是来带你回家的。”田中凉子笑了,那笑容里藏着算计,“你忘了自己是谁吗?忘了红府,忘了二月红,忘了……丫头?”
“丫头”两个字像惊雷,在陈皮脑海里炸开。破碎的画面涌进来——红府的海棠树,师父的戏服,药碗里的苦涩,还有一张渐渐模糊的笑脸……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痛苦地嘶吼:“别再说了!”
孟姑娘想扶他,却被田中凉子的手下拦住。“你就是他认错的那个女人?”田中凉子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竟敢冒充丫头?”
“你胡说!”孟姑娘急得脸通红,“陈大哥只是生病了,他不是故意认错的!”
“生病?”田中凉子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是疯了!被自己的执念逼疯了!你以为他真把你当宝?他不过是把你当成丫头的替身!”
陈皮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他看着孟姑娘惊慌的脸,又想起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心脏像是被撕裂成两半。“我……我到底是谁?”
“你是陈皮,是二月红的徒弟,是九门里最狠的角色。”田中凉子走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诱惑,“你想知道真相吗?想知道丫头是怎么死的吗?跟我走,我告诉你所有事。”
陈皮的目光在孟姑娘和田中凉子之间挣扎。他想留下,想守着这碗温热的鱼汤和眼前的笑脸;可心底的声音却在嘶吼,在催促他去寻找那个被遗忘的自己。
“我跟你走。”他最终开口,声音冷得像湘江的水,“但你要保证,不许伤害她。”
田中凉子挑眉:“只要你听话,她自然安全。”
陈皮最后看了孟姑娘一眼,她的眼眶红了,却没哭,只是咬着唇说:“陈大哥,不管你是谁,我都等你回来。”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刺在陈皮心上。他别过头,跟着田中凉子上了车,车门关上的瞬间,他看见孟姑娘站在河滩上,像株被风吹得摇晃的芦苇。
与此同时,长沙城内的张府,尹新月正急得团团转。她把药箱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莫测留下的任何字条。“三天了,她去李家村查访,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张启山皱着眉,手里捏着张莫测的出诊记录——最后一行写着“李家村东头,水井旁有异常”,字迹潦草,像是匆忙间写下的。“张副官已经带人去李家村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尹新月抓住他的手,指尖冰凉,“那个村子邪门得很,蚀骨虫明明已经被消灭了,村民们怎么会突然说莫测早就回城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张启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担心,我让解九爷调了些人手,暗中盯着李家村。只要莫测还在村里,就一定能找到。”
他嘴上说得镇定,心里却升起强烈的不安。李家村的村民在驱虫汤生效后,态度就变得十分诡异,不仅拒绝接受后续检查,还对所有外来者充满敌意,像是被什么人控制了。
次日清晨,张副官带回消息:李家村四周多了不少陌生面孔,看打扮像是日本人的暗探;村里的祠堂日夜紧闭,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奇怪的诵经声。
“日本人?”张启山的脸色沉了下来,“裘德考还没死心?”
“佛爷,要不要强攻进去?”张副官握紧了枪,“属下带人把村子围起来,不信找不到莫大夫。”
“不行。”张启山摇头,“村民们只是被蒙蔽,不能伤害他们。而且,我们还不知道莫测的具体情况,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他沉思片刻,“备两套便装,你跟我亲自去一趟。”
李家村的村口,两个穿着粗布褂子的“货郎”推着独轮车,慢悠悠地往里走。正是乔装打扮的张启山和张副官,车上装着些针头线脑,实则藏着枪和望远镜。
“站住!”村口的老槐树后,突然窜出几个手持锄头的村民,眼神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你们是干什么的?”
“老乡,做点小生意。”张启山笑着递过一包糖,“听说村里刚遭了灾,送点东西给孩子们尝尝。”
村民们却像没看见那包糖,只是重复道:“村里不缺东西,你们快走!”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悄悄摸向身后的柴刀,动作与普通村民截然不同。
张启山不动声色地与张副官交换了个眼神——这些人,根本不是普通村民。
两人假装无奈地转身离开,走到村外的山坡上,立刻拿出望远镜观察。只见李家村的村民们陆续走出家门,手里都捧着香烛,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他们的步伐僵硬,脸色麻木,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他们在祭拜什么?”张副官低声道,“祠堂里到底有什么?”
张启山的目光落在祠堂紧闭的大门上,门楣上贴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画着诡异的符号,既不是道家符咒,也不是佛家经文,倒像是某种驱虫的图腾。“那符纸有问题。”他沉声道,“蚀骨虫的虫卵,很可能就藏在祠堂里。”
就在这时,祠堂的门开了道缝,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一闪而过——虽然只看到个背影,但张启山一眼就认出,那是莫测!
“莫大夫还活着!”张副官激动得差点站起来,被张启山一把按住。
“别冲动。”张启山的声音冷得像冰,“她被人控制了。”
望远镜里,莫测的动作同样僵硬,手里端着个黑色的陶罐,正往香炉里倒着什么东西。随着罐子里的东西被点燃,一股淡紫色的烟雾升起,村民们深吸着烟雾,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
“是迷药。”张启山握紧了拳头,“他们在用迷药控制村民,莫测是被迫的。”
夕阳西下时,村民们终于散去,祠堂的门再次关上。张启山和张副官悄悄摸回村口,藏在祠堂对面的柴房里。柴房的窗棂破了个洞,正好能看见祠堂内的情景。
半夜时分,祠堂里突然亮起灯。一个穿着和服的身影走到莫测面前,正是田中凉子!她手里拿着根针管,里面装着绿色的液体,正往莫测的胳膊上扎去。
“放开她!”张启山再也按捺不住,踹开柴房门冲了出去,张副官紧随其后,枪直指田中凉子。
田中凉子显然没料到他们会突然出现,愣了愣,随即冷笑:“张佛爷真是好大的本事,竟然找到这儿来了。”她手里的针管并没有放下,反而更逼近莫测的皮肤,“不想让她变成蚀骨虫的宿主,就放下枪。”
莫测的眼神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说话,却被田中凉子狠狠掐住下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响。
张启山的枪稳稳地指着田中凉子的头:“我数三声,放开她。一——”
“别逼我。”田中凉子的眼神疯狂,“这针管里的,是蚀骨虫的母虫液,一旦注入体内,她会变成比那些村民更可怕的怪物!”
祠堂外,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显然是田中凉子的手下被惊动了。张副官背靠背护着张启山,枪膛里的子弹已经上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祠堂的后窗突然被撞碎,一个身影翻了进来,九爪钩带着风声,直取田中凉子的手腕!
“陈皮?!”张启山和张副官同时愣住。
陈皮的眼神冰冷,动作狠戾如旧,九爪钩死死缠住田中凉子的手腕,迫使她松开了针管。“你答应过我,不伤害无辜。”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田中凉子疼得脸色发白,却依旧冷笑:“陈先生,你忘了自己的目的了?帮张启山,对你有什么好处?”
陈皮没有理她,只是对张启山喊道:“带她走!”
张启山立刻上前扶住瘫软的莫测,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显然中了迷药。“你怎么办?”他问道。
陈皮没有回答,只是将九爪钩收得更紧,眼神里的挣扎渐渐被决绝取代。田中凉子的手下已经冲进祠堂,枪声、喊杀声瞬间填满了这个诡异的空间。
张启山带着莫测和张副官冲出后窗,身后传来陈皮与敌人搏斗的声响。他回头的瞬间,看见陈皮的九爪钩穿透了一个敌人的胸膛,溅出的血落在他脸上,眼神却没有丝毫波动——那个在渔村补渔网的温和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狠戾决绝的陈皮。
“佛爷,快走!”张副官拽着他,“陈皮不会有事的!”
离开李家村很远后,张启山才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村庄,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陈皮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也不知道他恢复记忆后会做出什么事,但他明白,从陈皮救下莫测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莫测在颠簸中醒了过来,她抓住张启山的衣袖,声音虚弱:“祠堂……祠堂的地下,有个实验室……裘德考在培养蚀骨虫的变种……他说……要让整个长沙城的人,都变成他的傀儡……”
张启山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终于明白,裘德考的目标从来不是陨铜,而是用蚀骨虫控制长沙,控制整个九门。
与此同时,长沙城内的美国商会地下室,陈皮正站在一面镜子前。镜子里的人,眼神狠戾,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冷笑,与记忆里那个海岛少年判若两人。
“陈先生,想好了吗?”裘德考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喝着红酒,“帮我拿到九门的分布图,我就让你知道丫头死亡的全部真相,包括……二月红没告诉你的那些。”
陈皮的拳头握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孟姑娘在河滩上说的“我等你回来”,想起师父在红府海棠树下落寞的背影,想起丫头临死前那句没说完的“二爷,我……”
“我帮你。”他最终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但我要亲手杀了二月红。”
裘德考满意地笑了:“成交。”
地下室的门关上后,陈皮走到窗边,看着长沙城的万家灯火。湘江的风吹进来,带着熟悉的鱼腥气,让他想起渔村的那碗热鱼汤。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孟姑娘塞给他的海棠酥,已经凉透了,却还带着淡淡的甜味。
“等我……”他低声说,不知道是在对孟姑娘说,还是在对那个迷失在记忆里的自己说。
长沙城的夜色越来越浓,张府的灯还亮着,尹新月正焦急地等待着消息;红府的戏台上,二月红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唱起了《霸王别姬》,唱腔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齐铁嘴的算卦摊子前,第一次空无一人,只有罗盘的指针,固执地指向李家村的方向。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上空悄然酝酿。而那些被命运纠缠的人们,正一步步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像湘江里的浮萍,身不由己,却又在风浪中,倔强地保持着自己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