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日拉的羊皮袄上结着层白霜，他蹲在沙丘顶端，用弯刀在沙地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再往前走三十里，就是‘海子眼’，古潼京的正门就在那底下。”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手指敲了敲三角形的顶点，“风季最猛的时候，沙子会往下漏，像被地底下的东西吸走一样。”
黎簇裹紧冲锋衣，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他们已经在沙漠里走了五天，每天都要和沙尘暴搏斗，队伍里的人越来越沉默，只有马日拉总在哼着一支古老的歌谣，歌词没人听得懂，调子却像沙漠里的呜咽。
“这老头靠谱吗？”杨好凑到黎簇身边，压低声音问。他背着个巨大的登山包，里面装着从黑市淘来的压缩饼干和两箱罐头，是队伍里的“移动粮仓”。三天前，他亲眼看到马日拉在沙暴里闭着眼睛走路，避开了好几处隐藏的流沙坑，那身手绝不像普通的向导。
黎簇没说话，举着相机对准远处的地平线。镜头里，沙丘的轮廓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弧度，像某种巨型生物的脊背。这相机是吴邪给的，说是能捕捉到肉眼看不见的红外信号，可他拍了五天，除了漫天黄沙，什么异常都没拍到。
“走了！”吴邪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他穿着件深蓝色冲锋衣，风帽压得很低，手里拿着那张从古潼京地图上拓下来的坐标图，正和王盟核对路线。队伍里的其他人大多是汪家派来的“临时工”，眼神警惕，彼此间很少说话，只有在吴邪下令时才会动起来，像一群被操控的木偶。
马日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羊皮袄下摆扫过沙地，露出藏在靴子里的半截兽骨——那骨头的形状很奇怪，弯曲的弧度和黎簇后颈的莲花印记惊人地相似。“天黑前必须到海子眼，”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夜里的风会吃人。”
最后一段路走得异常艰难。沙尘暴毫无征兆地袭来，黄沙像愤怒的潮水，瞬间吞噬了太阳。黎簇被风吹得站不稳，只能死死抓住前面人的背包带，相机在怀里硌得肋骨生疼。他听到马日拉在风里喊着什么，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隐约能辨认出“月氏”“祭品”之类的词。
不知走了多久，风突然停了。黎簇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平坦的洼地中央，周围的沙丘像被刀削过一样整齐，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洼地中央，几座残破的建筑突兀地立在那里，墙体是暗黄色的，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在月光下像怪兽的巢穴。
“这就是古潼京？”苏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举着手电筒照向最近的一座建筑，那东西看起来像个半截的金字塔，顶端被削平，墙面刻着模糊的纹路。
马日拉点了堆火，火焰在无风的洼地中央稳定地燃烧：“这里是外城，真正的古城在地下。”他往火里扔了把干燥的艾草，浓烟升起时，他开始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低声吟唱，听起来既不是汉语，也不是他之前哼的歌谣。
吴邪示意大家安营扎寨，自己则和王盟走到那座金字塔形建筑前，用手触摸墙面的孔洞。“这些不是自然风化的痕迹，”他敲了敲一块突出的石片，声音空洞，“是人为凿出来的，像某种排水系统。”
黎簇举起相机，对着建筑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发现墙面的孔洞在强光下呈现出规律的排列——不是杂乱无章的坑洞，而是按照某种几何图案分布的，线条交错，最终汇聚成一个顶点，就在建筑底座偏左的位置。
“这是什么？”他放大相机屏幕，突然觉得那些图案有点眼熟。
“别动！”吴邪突然喊道。他快步走到黎簇身边，抢过相机仔细查看，“把所有建筑都拍下来，尤其是墙面的纹路！”
黎簇照做时，后背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不是伤口裂开的疼，而是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沿着伤疤的走向扎。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触到皮肤的瞬间，相机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画面里的建筑阴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黎簇被一阵惊呼声吵醒。他走出帐篷，看到十几个人围在金字塔形建筑旁，手里拿着铁锹，正从沙地里挖出一个个黑色的物体。
“是相机！”苏万举着一个老式胶片相机跑过来，机身上布满了沙尘，镜头却完好无损，“杨好他们挖地基的时候挖到的，下面还有一大堆！”
黎簇跟着他走过去，只见沙地里已经堆了二十多个相机，有数码的，有胶片的，甚至还有几台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的型号。它们被整齐地排列在一个方形的沙坑底部，镜头全都对准金字塔建筑的方向，像一群沉默的观察者。
“谁会把这么多相机埋在这？”杨好踢了踢脚下的相机，“难道是以前来探险的人留下的？”
吴邪蹲在沙坑边，拿起一台相机检查。他打开电池仓，里面的电池已经完全风化，却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冒出一缕青烟。“不是探险者留下的，”他的手指拂过相机表面的刻痕，“这些是祭品。”
“祭品？”苏万愣住了，“用相机当祭品？”
“古潼京的先民相信，相机能捕捉灵魂，”马日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块从相机堆里翻出来的羊皮，“他们认为，把相机埋在圣地，就能留住入侵者的魂魄，让他们永远困在这里。”
吴邪没理会马日拉的话，对王盟说：“把能开机的相机都找出来，导出里面的数据。”
王盟立刻拿出笔记本电脑，蹲在沙坑边忙活起来。阳光越来越烈，古潼京的建筑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质感，墙面的孔洞反射着光，像无数只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黎簇走到沙坑边，拿起一台和自己手里型号相同的相机。他按下开机键，屏幕竟然亮了起来，显示还有一格电量。相册里只有一张照片，拍摄时间显示是三年前——正是黎建国从沙漠回来的那一年。
照片的内容让他浑身冰凉：画面中央是那座金字塔形建筑，而在建筑底部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镜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后颈处隐约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印记——是黎建国。
“找到了！”王盟的声音打断了黎簇的震惊，“这台相机里有张奇怪的照片！”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模糊的照片，拍摄角度很低，像是从地面往上拍的。画面中央是一座三角建筑（不是金字塔形的那座，而是昨晚没注意到的另一座小型建筑），建筑底部的沙地上，有一个明显的方形阴影，边缘整齐，像是被什么东西覆盖着。
“这是哪里？”吴邪放大照片，“我们昨天勘察的时候，没看到这样的三角建筑。”
马日拉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脸色大变：“那是‘祭台’，不能靠近！”
“为什么？”黎簇追问。
“月氏人的传说里，祭台下面是通往地狱的入口，”马日拉的声音发颤，“以前部落里的人要是犯了大错，就会被推下去，再也不会上来。”
吴邪的目光却落在照片里的方形阴影上：“王盟，对比卫星地图，找到这个三角建筑的位置。”他转头看向黎簇，“把你相机里拍的建筑照片调出来，尤其是几何纹路。”
黎簇照做时，后背的刺痛再次袭来。他看着屏幕上的三角建筑，突然发现它的底座线条和自己后背上最深的那道伤疤完全重合——从顶点到两侧的弧度，甚至连中间那个微小的分叉都分毫不差。
“在这里！”王盟突然喊道，“三角建筑在西北方向，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大概三百米！”
吴邪立刻下令：“带上工具，去看看。”
三角建筑比照片里看起来更小，通体由黑色的石头建成，表面没有任何纹路，在阳光下吸收着热量，摸上去滚烫。建筑底部的沙地上，果然有一个方形的阴影，边缘处的沙子比周围更松散，像是被人翻动过。
“挖开。”吴邪挥了挥手。
几个人立刻拿起铁锹开挖。沙层很薄，挖了不到半米，就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石板。石板上刻着和相机照片里一样的方形印记，四角各有一个凹槽，像是某种锁孔。
“等等。”黎簇突然按住铁锹，“这石板的形状……”他蹲下来，用手指沿着石板边缘画了一圈，心脏狂跳起来——这东西的轮廓，和他后背上那片由伤疤组成的图案完全一致，连凹槽的位置都对应着伤疤的转折点。
吴邪的目光落在他发白的脸上：“你发现了什么？”
黎簇没说话，只是解开冲锋衣的拉链，露出后背的绷带。他之前偷偷拆开看过，那些愈合的伤疤在皮肤表面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发烫。
“把石板撬开。”吴邪的声音有些沙哑。
石板被撬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腐朽和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下面不是预想中的空洞，而是一条狭窄的地道，台阶由黑色的石头铺成，往下延伸，深不见底。
“拿手电筒来。”吴邪第一个走下台阶。
黎簇跟在他身后，每走一步，后背的疼痛就加剧一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道深处召唤着他。地道两侧的墙壁是粗糙的岩石，却在手电光下呈现出奇异的反光，像是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鳞片。
走了大约二十级台阶，地道豁然开朗，形成一个圆形的石室。石室中央，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具骸骨，骨骼的颜色是深褐色的，像是被某种液体浸泡过。
“这骨头……”杨好举着手电靠近，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簇哥，你看它们的形状！”
黎簇的目光扫过骸骨，瞬间僵在原地。那些骸骨没有一具是完整的，却被按照某种规律拼接在一起，肋骨弯曲的弧度、脊椎的走向，甚至指骨的排列，都和他后背上的伤疤一模一样！最中间那具骸骨的胸腔部位，还嵌着一块黑色的石头，形状像极了吴邪从他伤口里取出来的那个圆球。
“是费洛蒙容器。”吴邪走到骸骨旁，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石头，“这些不是普通人的骨头，是张家人的。他们被当成了祭品，活生生嵌在这里，用骨骼的排列来绘制古潼京的地图。”
苏万拿出相机拍照，闪光灯照亮了骸骨下方的地面。“这里有浮雕！”他指着骸骨之间的缝隙，那里的岩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好像是文字！”
几个人小心地移开骸骨，露出完整的浮雕。浮雕由七块石板组成，上面刻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字，笔画扭曲，像缠绕的蛇。
“是月氏文。”马日拉不知何时也跟了下来，他蹲在浮雕前，手指轻轻抚摸着文字，“我爷爷以前研究过这种文字，说它记录着古潼京的历史。”
“写了什么？”吴邪追问。
马日拉逐字翻译，声音低沉：“第一块说，古潼京的第一任城主叫‘月尊’，是从西域迁徙来的，带着一支会驯养蛇的部落。第二块说，他在这里建造了地下宫殿，用蛇的毒液和沙子混合，做成了永不倒塌的墙壁……”
随着他的翻译，一段尘封的历史慢慢展开：月尊城主统治古潼京三十年，用活人祭祀蛇神，收集人的“记忆费洛蒙”储存在黑色圆球里，妄图实现永生。但在他统治的最后一年，发生了一场大沙暴，整个古城被埋入地下，月尊和他的宫殿从此消失，只留下这些浮雕记录他的生平。
“最后这块说，”马日拉的声音顿了顿，“宫殿的入口，就在能‘映照骨形’的地方。”
黎簇的目光落在浮雕下方的地面上。那里有一块石板的颜色比周围深，边缘处有一个微小的凹槽，形状像极了他后背上那个莲花印记的中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按在凹槽上。
就在手掌接触石板的瞬间，地道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七块浮雕石板缓缓下沉，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冷风从里面吹出，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隐约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找到了。”吴邪举起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洞口下方延伸的阶梯，“这就是地下宫殿的入口。”
黎簇看着洞口，后背的伤疤突然停止了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热感，仿佛那些沉睡的记忆正在苏醒。他想起相机里黎建国的背影，想起父亲醉酒后念叨的“沙子里的眼睛”，突然明白，这场关于古潼京的冒险，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是血脉里的召唤，是伤疤里的宿命，是他必须走完的路。
“下去看看。”吴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第一个踏上阶梯，背影在手电光下被拉得很长，像一个孤独的引路人。
黎簇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苏万和杨好对视一眼，也紧随其后。马日拉站在洞口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抓起一把弯刀跟在最后。
地道深处，水流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黑暗中等待着他们。而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那些刻在骨头和伤疤里的秘密，即将在地下宫殿的深处，揭开最后的面纱。
阶梯比想象中长，走了大约十分钟，脚下的石板变成了冰凉的玉石。黎簇用手电照向四周，发现墙壁上镶嵌着发光的矿石，发出幽幽的绿光，照亮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通道两侧的石壁上，挂着风干的蛇皮，最长的有近十米，鳞片在绿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是鸡冠蛇的皮。”杨好咽了口唾沫，他在资料里见过这种蛇，据说能模仿人的声音，“月尊驯养的就是这种蛇？”
吴邪没说话，只是用手指敲了敲墙壁。玉石发出清脆的声响，里面似乎是空的。“小心脚下，”他提醒道，“月氏人擅长机关，这些蛇皮可能不只是装饰。”
走了大约百米，通道尽头出现一扇石门，门上刻着一只巨大的蛇眼，瞳孔是用黑色水晶做的，在绿光下仿佛真的在转动。
“这门怎么开？”苏万绕着石门转了一圈，没找到把手。
黎簇的目光落在蛇眼的瞳孔上。水晶的形状和他后背上那个莲花印记的中心完全一致，甚至连水晶边缘的裂纹都和伤疤的分叉处相同。他伸出手，按在水晶上。
后背的伤疤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共鸣，像是有电流通过。石门缓缓向内打开，露出里面的景象——那是一座巨大的宫殿，穹顶高得望不见顶，无数根玉柱支撑着屋顶，柱身上缠绕着雕刻的蛇，嘴里衔着发光的矿石，将整个宫殿照得如同白昼。
宫殿中央，有一个圆形的水池，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穹顶的纹路。水池周围，摆放着十二座石像，每座石像的姿势都不同，但面容却一模一样——和浮雕上的月尊城主长得一样。
“这地方也太壮观了……”苏万举着相机不停拍照，镜头扫过水池时，他突然“咦”了一声，“水里好像有东西！”
所有人都看向水池。水面下，隐约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游动，形状像蛇，却比普通的蛇大上百倍，鳞片在矿石的光芒下闪着诡异的红光。
“是蛇神？”马日拉的声音带着恐惧，他连连后退，“月氏文里说，月尊把自己和蛇神绑在了一起，难道……”
吴邪举起手电照向水池中央。那里有一个方形的石台，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和黎簇背上取出来的圆球材质相同。“那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月尊的记忆核心。”
就在这时，水池里的阴影突然加速游动，水面掀起巨浪。黎簇看到一张巨大的蛇嘴从水里探出来，嘴里长满了锋利的牙齿，却在张开的瞬间发出了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嘶哑、苍老，像生锈的铁器在摩擦：
“终于……有人来了……”
黎簇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声音，竟然和黎建国醉酒后的声音一模一样。他看着蛇嘴里闪烁的獠牙，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他来过这里，听过这声音，被这双在黑暗里注视了千年的眼睛，永远地困住了。
宫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蛇在水里游动的声音，和玉柱上矿石发出的微光，在诉说着一个等待了千年的阴谋。黎簇知道，真正的冒险，现在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