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的涪水,带着初春的寒意,在山谷间蜿蜒。刘备的大军屯在葭萌关已有半载,关前的荒草被战马啃得露出黄土,远处的阳平关方向,张鲁的兵马始终按兵不动,倒让这场“助战”成了尴尬的僵持。
“主公,”庞统踏着晨露走进中军帐,案上的军报堆得老高,最上面那封是诸葛亮从荆州送来的,字迹里透着焦急,“曹操果然攻了孙权,濡须口战事吃紧,孔明先生请您速回荆州。”
刘备捏着信纸,指腹划过“云长恐难独支”几字,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望向帐外的蜀地群山,青灰色的山脊在雾中若隐若现——入川半年,他靠着“安抚民心”的旗号站稳了脚跟,葭萌关的百姓甚至会送些蔬菜到营中,可离夺取西川还差得远。
“军师,”刘备转身,双股剑在帐角的晨光里泛着冷光,“若回荆州,这半年的功夫就白费了;若不回,孙权那边……”
“主公忘了张松的话?”庞统羽扇轻叩掌心,扇骨敲在案上的西川地图,“刘璋暗弱,黄权、王累又在旁煽风,此时不夺涪城,更待何时?”他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可诈称回荆州,骗杨怀、高沛出关相送,趁机除之,涪城唾手可得。”
刘备望着地图上被红笔圈住的“涪城”,那里是通往成都的咽喉,也是回荆州的必经之路。他沉默良久,终是点头:“就依军师之计。”
三日后,一封书信送到了涪城。杨怀、高沛拆开一看,见刘备在信中写道:“曹操攻孙权,吾当回援,路经涪城,望二将军出关一送,以全同宗之谊。”
高沛将信纸拍在案上,铜盔上的红缨抖得哗哗响:“这必是刘备的奸计!他想夺涪城!”
杨怀却捻着胡须,眉头紧锁。这位老将跟着刘璋父亲刘焉打过黄巾,深知涪城的重要性——城墙虽不算高,却卡在两山之间,只要守住关口,纵有十万大军也难突破。“他若真想夺城,何必写信?”
“可他在葭萌关招兵买马,谁不知道他想吞并西川?”高沛拔剑砍在案角,木屑纷飞,“不如咱们带刀去送,趁他不备,斩了这老贼!”
杨怀盯着信上“全同宗之谊”几个字,忽然笑道:“好!就依你说的,带刀去送。但切记,若无十足把握,不可妄动——咱们是守将,不是刺客。”
约定送别的那天,涪城的城门开了道缝。杨怀、高沛各带五百亲兵,刀藏在袍袖里,跟着引路的荆州兵往关外的长亭走去。路边的桃树刚抽出新芽,淡粉的花苞在风中轻轻颤动,像极了杨怀此刻的心情。
长亭里,刘备已摆好了酒。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锦袍,身后站着黄忠、魏延,两人的手都按在刀柄上。见杨怀、高沛进来,刘备举杯笑道:“二位将军肯来相送,备感激不尽。”
杨怀回敬:“刘皇叔要走,我等自然该送。只是不知皇叔何时再回西川?”
“不好说啊。”刘备叹道,“曹操势大,孙权危在旦夕,我若不回,恐荆州难保。”他给两人斟酒,酒液溅在案上,像几滴未干的血,“只是刘璋兄长……只肯借一万斛粮、四千老弱,未免太见外了。”
高沛闻言,忍不住哼了一声:“我主能借粮给你,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想怎样?”
“放肆!”黄忠往前一步,腰间的大刀“噌”地出鞘半寸,“我主与你主同宗,你也敢顶撞?”
杨怀按住高沛,对刘备道:“皇叔息怒,高将军只是性子直。”他端起酒杯,正要开口,却见刘备忽然摔杯在地。
“动手!”
随着这声令下,黄忠的大刀已劈向高沛。高沛猝不及防,被砍中肩膀,惨叫着倒地。杨怀抽刀欲战,却被魏延死死抱住,亲兵们一拥而上,将他按在地上。
“刘备!你果然有诈!”杨怀挣扎着嘶吼,“刘璋不会放过你的!”
刘备望着他被按在泥里的脸,忽然别过眼:“斩了吧。”
鲜血溅在长亭的柱上,与未干的酒渍混在一起。刘备的亲兵冲进涪城时,守城门的蜀兵还在打盹——他们以为只是寻常送别,直到看见杨怀、高沛的首级被挑在枪尖上,才慌忙抵抗,却哪里是荆州兵的对手?
拿下涪城的当晚,刘备在州衙摆宴。帐外传来蜀兵的哀嚎,那是被俘虏的士兵在哭——他们中很多人是本地人,家里的妻儿还在城外等着。庞统举杯道:“主公,涪城已得,下一步可攻雒城。”
刘备却没喝酒,望着帐外的月光:“杀了杨怀、高沛,会不会失了民心?”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庞统饮尽杯中酒,“雒城是成都的最后屏障,拿下它,成都便是囊中之物。”
雒城的守将是张任,蜀中名将。此人早年跟着刘璋父亲刘焉,熟悉蜀地的山川,听说涪城失守,当即在城外的落凤坡设下埋伏。那里是通往雒城的必经之路,两侧是陡峭的山壁,中间只有一条窄道,最适合伏击。
“将军,”副将吴兰指着地图,“落凤坡的两侧山上,可藏五千弓箭手。刘备若从这里过,定能将他射成刺猬。”
张任摸着下巴的短须,目光落在“落凤坡”三个字上,忽然想起相士说过的话:“凤雏入蜀,恐有折损。”他冷笑道:“庞统号凤雏,若他敢来,就让他葬在落凤坡!”
出兵攻雒城的那天,雾气很重。刘备望着身前的庞统,忽然道:“军师,你骑我的的卢马吧——这马虽曾妨主,却脚力好,能快些到雒城。”
庞统笑道:“主公的马,我怎敢骑?再说我的‘白龙驹’也不差。”他拍了拍马颈,白龙驹打了个响鼻,似乎在应和。
大军行至落凤坡时,雾气更浓了。两侧的山壁像被墨染过,只有窄道中间透着点微光。庞统忽然勒住马:“这地方不对劲。”
话音未落,山上响起一阵梆子声。紧接着,箭如雨点般射下来,密密麻麻遮住了雾气。
“保护军师!”亲兵们举盾上前,却挡不住四面八方射来的箭。一支冷箭穿透盾牌,正中庞统的左臂。
“是张任的埋伏!”庞统忍着痛,拔剑指挥,“快退!”
可窄道太窄,前军被箭雨挡住,后军还在往前涌,顿时乱作一团。又一支箭射来,这次正中庞统的胸口。他低头看着胸前的箭杆,上面刻着“蜀”字,忽然想起刚出荆州时,诸葛亮给他的锦囊,说“入川若遇窄道,当慎行”。
“主公……”庞统望着刘备的方向,想再说些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他从马上摔下来时,看见自己的白龙驹也中了箭,倒在地上抽搐。
“军师!”刘备在后面见庞统中箭,目眦欲裂,提剑就要冲上去,却被黄忠死死拉住。
“主公不可!”黄忠吼道,“前有埋伏,冲上去也是送死!快撤军!”
荆州兵且战且退,退到涪城时,才发现庞统已经没气了。他的羽扇掉在落凤坡的泥里,被乱马踩得稀烂。
刘备抱着庞统的尸体,坐在涪城的衙署里,一夜白头。帐外的雨声敲打着窗棂,像极了庞统生前摇扇的声音。
“主公,”黄忠走进来,盔甲上的血迹已凝成黑褐色,“张任在落凤坡扎了营,扬言要为杨怀、高沛报仇。”
刘备猛地站起,双股剑在手中抖得厉害:“传我令,全军缟素!不拿下雒城,不杀张任,誓不罢休!”
可雒城终究难攻。张任凭借地利,死死守住城门,刘备攻了三个月,损兵折将,却连城墙的砖都没敲下几块。
消息传到荆州,诸葛亮正在灯下看地图。听闻庞统阵亡,他手中的狼毫笔“啪”地掉在地上。
“军师?”赵云走进来,见他脸色惨白,“您没事吧?”
诸葛亮摇了摇头,眼中的红血丝比灯芯还要密:“主公在涪城受挫,我得去一趟西川。”他对赵云道,“云长,你守荆州,切记联吴抗曹。我带张飞、赵云入川,助主公夺取雒城。”
离开荆州的那天,长江的水涨了潮。诸葛亮站在船头,望着北岸的城楼,那里有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在风中闪亮。他忽然想起庞统在赤壁时说过的话:“孔明兄善守,我善攻,咱们一守一攻,定能助主公成就大业。”
如今,那个善攻的凤雏,已永远留在了落凤坡。
张飞、赵云入川后,兵分两路。张飞用计收了严颜,一路势如破竹;赵云则平定了江阳、犍为,与刘备在雒城下会师。诸葛亮到来时,刘备正站在帐外,望着雒城的方向发呆。
“主公。”诸葛亮走上前,羽扇上沾着蜀地的尘土。
刘备转过身,眼眶通红:“军师,是我害了士元。”
“主公节哀。”诸葛亮望着落凤坡的方向,那里的雾气似乎永远不会散,“士元虽逝,却为咱们铺平了路——他的死,让西川百姓看清了刘璋的无能,也让咱们有了伐蜀的理由。”
最终,雒城还是被攻破了。张任被擒后,宁死不降,刘备含泪将他斩了。行刑前,张任望着落凤坡的方向,叹道:“我杀了凤雏,也算对得起刘璋了。”
拿下雒城后,刘备的大军直逼成都。刘璋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黑压压的荆州兵,忽然想起王累的话:“放刘备入川,如引狼入室。”他打开城门投降的那天,成都的百姓夹道欢迎,没有人哭,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暗弱的刘璋,早就该让贤了。
进入成都的那天,刘备特意绕道去了落凤坡。庞统的墓前,新栽的桃树已开满了花,淡粉的花瓣落在墓碑上,像一层薄薄的雪。诸葛亮摆上祭品,对刘备道:“主公,士元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刘备抚摸着墓碑上“汉军师庞统之墓”几个字,忽然明白了庞统为什么执意要走那条窄道——他是想用自己的死,换刘备夺取西川的决心。
“士元,”刘备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我会用西川的百姓安康,告慰你的在天之灵。”
风从落凤坡吹过,卷起地上的花瓣,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飞向成都的方向。那里,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开启,而凤雏落坡的故事,终将与赤壁的火光、荆州的月光一起,刻在三国的史册里,提醒着后来人:霸业的背后,总有英雄的牺牲,像落凤坡的桃花,年年盛开,年年凋零,却永远映着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