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喜鹊,仿佛知道了天大的喜事,从清晨就在院里的老槐树上聒噪个不停。赖大一路小跑,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冲进正厅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老太太!老爷!大喜啊!大小姐被封为贤德妃了!”
贾母手里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炕桌上,她愣了半晌,才抓住赖大的胳膊:“你说什么?元春……元春成了贤德妃?”
“千真万确!”赖大喘着气,“宫里的太监刚传的旨,让老爷即刻进宫谢恩呢!”
贾政站在一旁,素来严肃的脸上也露出几分激动,手都有些发颤:“快!备轿!”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荣国府的每个角落。丫鬟仆妇们奔走相告,个个脸上带着笑,连走路都轻快了几分。王夫人拉着邢夫人的手,眼圈红红的:“可算熬出头了,我们元春……”话没说完,就被喜悦的泪水打断。
进宫谢恩的贾政,傍晚才回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皇上不仅封了元春为贤德妃,还恩准她明年正月十五回府省亲!”
“省亲?”贾母喜得眉开眼笑,“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咱们得好好准备,不能失了体面!”
于是,荣国府上下立刻忙了起来。最要紧的,是赶在省亲前,建好那座早已规划好的大观园——专为元春省亲打造的别院。贾政亲自带着工匠,在城外的荒地上丈量、规划,图纸改了又改,只求“天上人间诸景备”,让贵妃娘娘满意。
园子里的亭台楼阁,依着山水走势而建,凿池堆山,栽花种树,没用半年功夫,就初见规模。那水是引的活水,蜿蜒曲折,绕着假山流进池塘;那山是用太湖石堆的,玲珑剔透,洞壑幽深;那花是从江南运来的,牡丹、芍药、蔷薇、月季,四季都有花开。
这日,贾政带着一群清客相公,还有宝玉,到园子里验收工程,顺便给各处景致题名——省亲时,匾额对联是万万少不得的。
宝玉穿着件秋香色绫绸袄,跟着贾政身后,眼睛早就不够用了。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园子:曲径通幽处,花木扶疏;小桥流水边,莺歌燕舞。他恨不得生出几双脚,把每个角落都逛遍。
一行人走到一处亭子,这亭子建在水边,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小桥通往岸边,亭顶是攒尖式的,覆盖着绿色的琉璃瓦,远远望去,像一只停在水面的翠鸟。
“这亭子建得别致,该起个什么名字好?”贾政捻着胡须,看向身边的清客。
一个清客连忙道:“依晚生看,不如叫‘翼然亭’,取‘有亭翼然临于泉上’之意,既应景,又文雅。”
另一个清客摇头:“‘翼然’二字,太过寻常,不如叫‘泻玉亭’,你看这水从桥下泻出,如玉带一般,岂不是好?”
贾政皱眉,觉得都不如意,转头看向宝玉:“你有什么想法?”
宝玉早就在心里琢磨了,见父亲问起,朗声说道:“方才那位先生说‘泻玉’,固然贴切,只是‘泻’字略显粗俗,不如换个‘沁’字。这亭子临水,水汽氤氲,草木葱茏,泉水从石缝中沁出,清冽甘甜,不如就叫‘沁芳亭’。”
“沁芳亭?”贾政默念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故意板着脸,“这名字倒也过得去,只是未免太俗了些。”
旁边的清客们却纷纷叫好:“宝二爷这名字好!‘沁’字有浸润之意,‘芳’字点出花木之香,既雅致,又切景,比‘翼然’‘泻玉’强多了!”
贾政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得意,又道:“既有名,还得有对联,你也一并做了吧。”
宝玉略一思索,便朗声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众人听了,都拍手称赞。这对联对仗工整,意境优美:岸边的柳树,借着水的滋养,显得格外青翠;对岸的花朵,倒映在水中,香气仿佛也分成了一脉,顺着水流飘来。把这沁芳亭的景致,描绘得淋漓尽致。
贾政哼了一声:“小孩子家,胡乱凑的,也值得你们这般夸奖?”嘴上虽骂,脚步却放缓了,显然是满意的。
宝玉心里美滋滋的,跟在贾政身后,又给几处景致题了名,做了联,比如“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个个都贴切雅致,引得清客们赞不绝口。
一直逛到傍晚,众人才尽兴而归。宝玉回到怡红院,刚坐下喝了口茶,就见黛玉扶着紫鹃进来了,脸上带着几分薄怒。
“我的荷包呢?”黛玉劈头就问,声音里带着委屈。
宝玉一愣:“什么荷包?”
“就是我前几日给你做的那个,上面绣着并蒂莲的。”黛玉说着,眼圈就红了,“我绣了好几天,你是不是弄丢了?还是……给了别人?”
宝玉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时,确实把那个荷包揣在怀里了,只是在大观园里跑了一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他心里一慌,连忙在身上摸来摸去,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我好像弄丢了……”宝玉有些心虚,不敢看黛玉的眼睛。
“弄丢了?”黛玉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我就知道你不稀罕!那是我一针一线绣的,你说丢就丢了!”她说着,转身就要走。
“不是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宝玉急了,猛地想起什么,从贴身处掏出一个东西,正是那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你看,我没丢,一直揣在怀里呢,刚才没摸到,让你误会了。”
原来,宝玉怕荷包被弄坏,特意贴身藏着,刚才着急,一时没摸到。
黛玉见荷包好好的,心里的气消了大半,却依旧嘴硬:“谁知道你是不是刚找回来的?”
宝玉见她还生气,也有些恼了:“我好心好意替你收着,你却冤枉我!早知道你这么不相信我,我还不如真的丢了!”
“你敢!”黛玉被他一激,火气又上来了,一把抢过荷包,“既然你不稀罕,留着也没用!”说着,从头上拔下金簪,就要把荷包挑破。
“你干什么!”宝玉连忙去抢,却被黛玉躲开。她拿着金簪,几下就把荷包的线挑断了,好好的一个荷包,瞬间变成了一堆零碎的布片和线头。
“黛玉!”宝玉又气又急,看着地上的碎布,心疼得不行,“你怎么能这么胡闹!”
黛玉见他真的生气了,心里也有些后悔,却拉不下脸,只是哼了一声:“我就胡闹了,你能怎么样?”她说着,转身跑出了怡红院,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个不停。
宝玉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碎布,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黛玉是因为在乎他,才会这么生气,可她也太任性了,说剪就剪了。
袭人连忙劝道:“二爷别气了,林姑娘也是一时糊涂。她心里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在乎那个荷包。等她气消了,我再去劝劝她,让她再给你绣一个就是了。”
宝玉叹了口气:“我不是气她剪了荷包,是气她不相信我。我对她的心,难道她还不知道吗?”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怡红院的地上,也照在那堆破碎的荷包上。宝玉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片绣着并蒂莲的布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
他不知道,黛玉跑回潇湘馆,也趴在桌上哭了半天。紫鹃劝她:“姑娘,宝二爷不是故意的,他心里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把荷包贴身藏着。”
黛玉哽咽道:“我知道……可我就是气不过,他怎么能说丢了呢?那是我……那是我……”她想说那是她用心做的,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夜色渐深,荣国府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大观园里的虫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沁芳亭的灯光,倒映在水中,像一颗跳动的星星。宝玉和黛玉,虽然隔着几座院子,心里却都惦记着对方,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这夜色一样,浓稠而绵长。
次日一早,宝玉就带着一个新的荷包料子,来到潇湘馆。黛玉见他来了,故意扭过头,不理他。
宝玉把料子递过去,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好妹妹,别生气了。这是我特意让人买的上好的云锦,你再给我绣一个,好不好?”
黛玉瞥了一眼那云锦,上面绣着缠枝莲,确实是好料子,心里的气早就消了,却还是故意说:“谁要给你绣?我才不绣呢。”
宝玉知道她是口是心非,笑道:“好妹妹,就当我求你了。以后我一定好好保管,再也不会弄丢了,好不好?”
旁边的紫鹃也帮腔:“姑娘,宝二爷都这么说了,你就原谅他吧。”
黛玉这才接过料子,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就再绣一个。不过,要是再弄丢了,我可再也不给你绣了。”
“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宝玉连连保证,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阳光透过潇湘馆的窗棂,照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明媚。大观园的景致还在继续完善,而宝黛之间的故事,也像这园子里的花草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生长,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贾政看着大观园一天天建成,心里充满了期待。他想象着元春省亲时的盛况,想象着贾府因此更加兴旺发达,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只是他不知道,这座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建成的大观园,不仅是元春省亲的场所,更是宝玉、黛玉、宝钗等一群年轻人的青春乐园,也是他们日后悲欢离合的见证。
沁芳亭的泉水,依旧潺潺流淌,带着草木的清香,流向远方。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大观园里,即将上演的一幕幕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