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渡的水,是碧青色的。
唐僧望着渡口那艘没有底的船,腿肚子直打晃。撑船的老和尚须发皆白,手里的篙竿在水面一点,船就像片叶子似的飘过来,船底的窟窿里还咕嘟咕嘟冒着水。
“长老,上船吧。”老和尚笑得露出豁牙。
“这……这船没底,会沉的。”唐僧往后缩。
悟空在一旁推了他一把:“师父别怕,过了这渡,才算脱胎换骨。”他率先跳上船,稳稳当当站着,八戒和沙僧也跟着上去,船底的水明明漫过脚踝,却半点不往下沉。唐僧没办法,闭着眼睛被悟空拽上船,刚站稳,就见水面漂来一具尸体,穿着他那件旧袈裟。
“那是你的凡胎。”老和尚的声音像从水底钻出来。唐僧望着那具浮尸,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过了凌云渡,前方的山忽然亮起来。不是日头的光,是山本身在发光,漫山遍野的菩提叶都闪着金辉,远远望见一座宫殿,匾额上写着“灵山大雷音寺”,正是他们朝思暮想的西天。
守门的罗汉引着他们进殿,佛祖端坐在莲台上,身后的佛光把整个大殿都照得透亮。唐僧倒身便拜,磕得额头通红:“弟子玄奘,奉大唐皇帝旨意,前来求取真经。”
佛祖微微颔首:“辛苦你了。阿傩、伽叶,引他们去珍楼用斋,再到宝阁选经。”
两个穿红袈裟的尊者走上前来,一个长着鹰钩鼻,一个留着络腮胡,正是阿傩、伽叶。他们引着唐僧师徒穿过琉璃回廊,珍楼里早已摆好斋饭,都是些奇花异草做的点心,闻着就清心。
“长老们慢用,”阿傩笑得不怀好意,“吃完了去宝阁,咱们选经。”
到了宝阁,只见四面墙上都堆满了经卷,有的用金箔裹着,有的用玉轴装着,字里行间都透着金光。唐僧看得眼睛发直,刚要伸手去拿,阿傩忽然按住他的手。
“长老,”伽叶搓着手指,“这经可是佛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的,你们取回去,总得意思意思?”
悟空眼睛一瞪:“啥意思?俺们千辛万苦来取经,你们还要钱?”
“不是钱,是‘人事’。”阿傩皮笑肉不笑,“就是些见面礼,图个吉利。”
“放屁!”悟空骂道,“俺们除了这身衣裳,就剩个紫金钵盂,还是唐王赐的,凭啥给你们?”
阿傩脸一沉:“不给人事?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他和伽叶转身,从角落里抱出一堆经卷,往唐僧怀里一塞,“拿去吧。”
师徒四人抱着经卷,欢天喜地地往回走。到了山下,唐僧打开一卷,顿时傻了眼——纸上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有。再翻其他的,全是白纸。
“骗子!”悟空气得把经卷往地上一摔,“俺去找他们算账!”
他驾着筋斗云重返灵山,在大雄宝殿上喊冤:“佛祖!阿傩、伽叶索贿不成,给了俺们无字白经,还请佛祖做主!”
佛祖却只是淡淡一笑:“他们要人事,也有道理。从前比丘僧下山传经,曾在舍卫国赵长者家受了三斗三升米粒黄金的供养,还说人家给少了,折了他的福分。你们空手来取,怎好意思?”
唐僧听得满脸通红,从怀里掏出紫金钵盂,双手捧着递给阿傩:“尊者,这钵盂是唐王所赐,虽不值钱,却是弟子一点心意。”
阿傩掂了掂钵盂,嘿嘿一笑,这才引着他们去换经。这次给的都是有字真经,《涅盘经》《法华经》《金刚经》……满满一担子,字里都透着股檀香。
取了真经,佛祖开始封佛号。
“唐僧,”佛祖道,“你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诚心向佛,封你为旃檀功德佛。”唐僧倒身便拜,袈裟上的金光更亮了。
“孙悟空,”佛祖看向悟空,“你护持唐僧,降妖除魔,功不可没,封你为斗战胜佛。”悟空挠挠头,嘿嘿一笑,金箍棒在手里转了个圈。
“猪八戒,”佛祖忍住笑,“你虽贪吃好色,却也挑过担子,封你为净坛使者。”八戒一听能管吃喝,乐得直拍肚子。
“沙悟净,”佛祖道,“你任劳任怨,封你为金身罗汉。”沙僧合十道谢,脖子上的骷髅项链忽然化作一串念珠。
连白龙马也被封了个八部天龙广力菩萨,盘在灵山的华表柱上,鳞片闪着金光。
师徒四人谢过佛祖,抱着真经往回走。路过凌云渡,老和尚还在撑船,见了他们,笑道:“如今成了佛,再坐这船,滋味不同了吧?”
唐僧点点头,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还是那张脸,却多了份慈悲,少了份怯懦。
路上,八戒摸着肚子道:“早知道给个钵盂就能换真经,俺当初就该把俺的钉耙给他们看看,说不定能封个更大的官。”
悟空笑道:“呆子,佛号大小有啥关系?心里有佛,在哪都是佛。”
唐僧翻开真经,阳光透过纸页,字里行间仿佛有无数菩萨在微笑。他忽然明白,这取经路,取的不仅是经卷,更是心路。那八十一难,不是磨难,是修行;那二尊者索贿,不是刁难,是考验——考验他们是否真的能放下执念,连唐王所赐的钵盂都能舍。
到了长安,唐王亲自出城迎接,见了真经,喜极而泣,当即下令修建藏经楼,让唐僧主持译经。
悟空、八戒、沙僧也没闲着。悟空偶尔回花果山看看,却不再当那猴王,只是坐在水帘洞前给小猴子们讲佛经;八戒在净坛府里吃遍了人间供品,却再也没犯过色戒;沙僧在流沙河上摆渡,救了不少落水的人。
几年后,唐僧译完最后一卷经,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凌云渡的无底船。他知道,真正的极乐世界,不在灵山,而在心里——心里没有了贪嗔痴,处处都是极乐。
这天,悟空、八戒、沙僧来看他,四个佛(和使者、罗汉)坐在藏经楼里,喝着清茶,聊着当年的趣事。
“还记得盘丝洞的蜘蛛精不?”八戒咂咂嘴,“那丝缠得真紧。”
“比不上火焰山的火烫。”悟空笑道,“差点把俺的毛燎光。”
“还是女儿国的女王好,”八戒叹道,“可惜师父没留下。”
唐僧微微一笑:“若留下了,哪来的真经?”
四人相视一笑,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真经上,字里的金光和他们身上的佛光融在一起,温暖得像从未有过那些风霜。
原来,波生极乐天,说的不是风平浪静,而是历经风波后,依然能守住本心。就像那凌云渡的水,看着凶险,渡过了,就是新生;就像那无字白经,看着空白,悟透了,就是真意。
取经路结束了,但修行,才刚刚开始。